三十五、情深不寿（2/2）

2、

论热闹，九楼显然比不上庆余楼；但论上流社会的欢乐场，它在中京是独一份儿。听说此间老板与皇宫有着微妙的关系，出入此间的客人不是名门贵胄便是风流雅士，甚至里头的笙歌丝竹美貌女子背后也颇有故事，故而若非家资巨万或小有名气之人，此处是断断来不起的。

突荣果然是常客，很快有个年纪三四十，穿一身豆绿茧绸对襟圆袄的妇人满面笑容过来迎接三人。妇人虽上了点年纪，妆容和打扮却一丝不差，态度很是得体，话不多，只答不问，一路上不时指点这座石屏上的字是哪个有名的文人写的，那个小池塘是哪位开国元老起的名字，那株树是哪位皇子栽的，虽有炫耀之嫌，却也不叫人讨厌。

在覃御看来，九楼的景致和布局确实不错。门庭后头是一方硕大的院落，空中悬着许多精美绝伦的油纸伞，今日天气请冷，日光昏黄，所以挂出来的伞也是黄色主调，深深浅浅的黄铺满天空，绮丽清雅的画漂浮在头顶，颇有一种隔绝世事的虚幻之感。院落当中一片砌成莲花样的水塘，此时只剩下疏疏落落的残荷留在那里，拱卫着水中的一方舞台，周围三面皆是有宽敞露台的木楼，若能坐在楼上看着水上表演，当会另有一番奇妙。木楼后面是曲曲折折精致幽深的庭园，里头有不少房舍院落，之间以孤零零的游廊相通，既私密，来往也十分便利。

几个人的马车搁在外头了，这坐的是一辆由两匹小马拉的半敞式小车，一路走一路瞧，尹慈小声和覃御说：“这地方若是一点一点拆开来，咱们也是没见过，可是能把这样多地方聚在一起，也不知他们怎么弄出来的。”覃御深以为然，且是惊讶这地方占地如此广阔，想来中京只怕找不出几家能比得上此间地亩的门户了。

他们去的是一间建在一片竹林中间的精巧屋室，门上挂着一个扁方的匾额，里头以幼圆字体写着两个字：“方圆”。房间不小，里头一色黄花梨精雕桌椅条榻，其形状不是方便是圆，颇为有趣；屋里饰品不多，壁上只悬了一把剑和一幅雪景图，剑是上古楚国王后佩剑，画是国手董泉手笔——不求量只求质，衬得一室更显精致。

两个十四五岁的侍儿送来点心茶水，又递上精美的册子，请他们选节目。尹慈将册子拿过来翻了一遍，发现里头几乎囊括了琴艺歌舞百戏清口之类所有消闲项目，更难得的是各分细类，比如单是围棋便分得有先秦流、中央流、双击流、田流等等十数种之多，不由十分惊叹，好一会儿不能拿定主意。突荣让两个人先挑着，说要出去见个朋友，离开了大约两刻钟的工夫，再回来时，屋里就只剩下那两个趴在炕上呼呼大睡的小侍女了。

问题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沈慕看着那两个被扒了外衣、披着明显不属于她们的氅衣的小侍女，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3、

偌大的九楼里不全是像“方圆”这样的精致所在，其中也有不少游廊拐角处的简陋房屋名为“憩屋”，是供下人们交流休息用的。距离“方圆”最近的一所憩屋里，几个侍儿婆子正在烤火聊天，门帘忽然掀起，又进来了两个人。走在头里的那一个女孩儿十六七岁年纪，开口便笑：“嬷嬷姐姐真是清闲，妹子站了半天，连口水都没敢喝呢，可否讨杯茶吃？”

这丫头生了一张十分讨喜的圆脸，又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很能叫人放下戒心。里头那同样是团团脸的嬷嬷将她上下瞅了半天，方道：“桌上有壶，姐姐自己动手吧。姐姐打哪儿来？”

“方圆。”丫头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皱着眉说：“几个生人，半天也没定下来要玩什么，累得我也讨不到赏钱。”

“方圆……”那婆子眯一眯眼睛，哦了一声说：“说是那个西漠的主儿今儿又来了不是？那确是个绝色的美人。”

一闻此言，余下的小姑娘们都面面相觑，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刚进来的那丫头——尹慈——也笑了，又问：“方才看见几个乌骓经过，漪园那边也不叫过去，嬷嬷可知出了什么事？”

一个年纪略长的女孩儿忙道：“听说是叶姨娘藏了个钦犯在屋里，司南局拿人呢！一个叫……姓邹的一个草莽，前儿把殿下也给打伤了，武功很是了得。我刚刚从那边过来，那个阵仗真是吓人，那些当兵的一个个虎着个脸，连靠近一步也不能！”

另外两三个女孩儿也七嘴八舌讨论起了这件事，有人惋惜道：“叶姨娘性情那么好，这回给这人拖累了，真是可怜！”

“可怜？你情我愿，谈什么可怜不可怜！”圆脸婆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顿时将所有的声音压了下去。

眼看冷场，还是方才那年长两岁的姑娘笑道：“也是，每常听戏里说红尘中多有情人……”

“红尘多情？”那婆子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头，冷笑道：“烟花行里谈什么‘有情’！戏本子里唱这些戏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稀罕！**要都值得歌功颂德了，那些把平常日子过出滋味的良家夫妻岂不更要得道成仙！”

周围都是小女孩儿，听了这话未免低下头去，那婆子浑然不觉，继续洋洋洒洒地说：“你们哪，别听别人瞎扯什么一步登天矢志不渝的话，男女之事一要门当户对，二要性情匹配，最好的还能才貌相当，叶翩翩一样不缺，怎么就可怜了？一个出身勾栏一个出身草莽，谁也没抬举谁谁也没辱没谁；再则一个会抚琴一个能打拳，叶翩翩为了男人连孩子都敢生，他那相好也包了她这么多年，难道是谁强迫他们的？这对儿野夫妻倒是有趣儿才是真的！”

她越说下去，小姑娘们越是不好抬头，于是一屋子安安静静，净听她的高谈阔论了。“你们年小，别说我倚老卖老，我老人家好歹比你们见过些世面，也算是看透了，这世上女子最没用，又不能像男子那般建功立业三妻四妾，一辈子只能把命运跟心思全系在丈夫身上，可是男子们呢？但凡他们有机会，就永远要追求更美的女人、更大的前程，女人在他们心里算什么？失意了，觉得离不开你了，觉得你是家了，一旦得意，还不是都抛在脑后？要还能有点儿愧疚，就已经算顶有良心的了！”

尹慈悄悄与覃御对视一眼，忍不住问：“依嬷嬷这样说，‘伉俪情深’四字竟是个笑话了？”

“当然是笑话！”那婆子回答时斩钉截铁，语气丝毫不容置喙，“你说做出这样子的人多不多？多！可我告诉你啊，丫头，世上大半儿的‘伉俪情深’是为什么？一是男人没能耐，招不来诱惑，但凡他有本事招来更好的，他哪里还记得什么‘伉俪情深’？他那时想起来的全是‘才子佳人’；再是因为嫌麻烦，这却也算是半个明白人，只是那‘情’字就别多谈了；再是因为没胆量，这多是女子娘家得力；再就是还有点儿羞耻心的，这等人拿迂腐当深情，也有人买账就是了。”

尹慈听得满脸通红，硬着头皮说：“嬷嬷也说了是‘大半儿’，那就是还是有的了？”

婆子斜睨她一眼，冷笑道：“你要真要较真儿，那我也能告诉你，不错，是有，凤毛麟角。你们小孩子家，又在这种地方当差，难免比外头人多想些什么锦衣玉食还要情投意合，我老婆子不怕你们骂，谁要存了这个心，最好趁早死了为是！何况……”

“何况什么？”尹慈十分不想问，可是又真的想听她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何况情深不寿。”那婆子方才一直斗志昂扬中气十足，说到这里时却忽然颓丧无比，腰板儿也塌了下去，声音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晃晃悠悠的直往下坠。“这么多年，老婆子只见过两对儿人见人夸的夫妻，只可惜都不得善终，那下场……实在太惨，太惨了，太惨了……”

屋里人一时对她这意料不到的转变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那年长的女孩儿迫不及待地问：“嬷嬷说的是哪两对儿？”尹慈有些责备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对方全没瞧她，晃着那婆子的手直央求，又说了许多好话，婆子方打起精神，漠然道：“一个是槐杨街上杨家大人和他从前那位夫人，小杨夫人出了什么事不用我婆子说；还有……你们到底年纪小，若论起门当户对琴瑟和鸣，那是再没有谁能比得过相爷和公主那一对神仙眷侣，可那样的好日子过了才有几年？到了还不是一场空！”

相爷？覃御心里一跳，眼前立刻出现了白络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