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暗涌(2/2)
苏钦睁开眼睛,指着不远处几株长势明显有异的树若无其事的说:“那个地方算是毁了。”
沈慕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点头说:“温敏心肠太硬了些,毕竟卫央还在铁骑手上。不过若非如此,卫央也捡不到一个郡主的名分。”
三年前出过铁骑劫持温毓一事,劫匪利用卫央将众人引至马鞍谷中,温敏一怒之下下令放火烧谷,被困其中的卫央险些被烧成了灰,幸而她命大,不仅侥幸逃脱,事后还因祸得福受封了郡主。
中京人人说卫央运道好,沈慕却不以为然。那姑娘的祖父是曾立下赫赫战功的长宁侯,论出身她和温毓其实半斤八两,谁能料到在两个人五岁时事情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呢?一个入宫做了公主,一个经历抄家灭族之祸不得不入了奴藉去伺候人,不能不叫人感慨一声世事无常。便是如今卫央做了郡主,那十年为奴为婢的生活在她心里烙下的烙印只怕也是终生难以磨灭的。
也正因为卫央做过温毓十年的侍儿,沈慕自忖对她还算了解,知道这姑娘一直在肖想苏钦。苏钦的确是个很好的结亲对象,但这人真的不太好肖想。他放着苏忌长子的身份不用,偏要在十五岁投笔从戎,整整七年不曾着家,一个人在北关摸爬滚打闯出一片天地,单这一事就足见其心性与智计有多不容小觑,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小姑娘的所谓“痴情”打动?何况以沈慕来看,卫央这人有些聪明过头,反而不成格局,所以她这“痴情”究竟有几分真切也颇值得商榷。
沈慕在宫中长大,又承华越太妃教养,对于女人们会使的那些伎俩早已了如指掌,也知道其厉害,但他并不担心苏钦会被卫央吸引。十年的军旅生涯将苏钦的相貌打磨得很粗糙,也将他的心思雕琢得更加精细,沈慕都不会在他面前轻易耍心思,因为这人极难哄骗,而且他不但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算计他基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再则,沈慕总觉得苏钦心里有个坎儿始终没有迈过去,在那个坎儿面前,男女之事根本不算得什么,甚至不客气的说,可能女人在苏钦眼里就只是工具,没有别的意义。
苏钦的确不笨,他不但知道卫央的心思,还知道沈慕的心思,依旧若无其事的说:“你不必提她,倒是你自己,听说终于有了看得入眼的人了?”
沈慕提起卫央时的确有点促狭心,听了这话立刻不再开口。苏钦也不追击,转而道:“白相怎么就单单收了你做弟子?这步棋不知是谁替你下的,真叫人佩服,到了今儿还能出入六部与闻国是,你可是一点儿时间也没耽误。”
沈慕笑了:“没耽误?别的我不知道,帝君即位的场面,到底是不能不耽误了。”
4、
沈慕和苏钦都没有资格参与的登基大典,在帝国史上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全城戒严。
每边九个人,十八个人合力推开了沉重的朝阙门,朱红色钉着金钉的大门发出低沉而持久的吱呀声,黑漆漆的门洞一点一点亮堂起来,映出里头两排银甲银盔的兵士。站在打开的朝阙门外向城里看过去,视线里始终有两条银线顺着宽阔的道路延伸出去,一直持续到天坛。而如果站在朝阙门上的城楼往前看,则能发现这两条银线并未在天坛中断,而是一直绵延到了……
皇城朱华门。
从朱华门再往里,银线变作了金线,最终大约是到了太和殿。那里是帝君临朝之所,也是整个皇城——整个京城的中心。
银线外侧,树林一样的旗帜迎风招展,黑色的骏马安适地踏着蹄子,时不时打一个响鼻,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喧闹。不时有身着戎装、官袍甚至赭黄色内侍衣衫的人小跑着来回穿梭,脚步声被压到最低,交流也几乎靠手势和耳语,偌大场面竟安静得可以听见风声。
天边出现第一缕阳光时,这份安静被打破了。天坛周围丝竹之声大起,礼炮随之高鸣,足足响了二十七响。训练有素的马儿并未受惊,低沉而厚重的鼓点有条不紊地铺排开来,一群服色鲜明的人踩着鼓点缓缓进入了众人的视野。
这些人手持金底绣红、蓝、紫、白四色龙凤纹饰的旗帜,围绕着一辆九匹马驾着的金轮华盖车,鲜艳的色彩、金碧辉煌的宝石装饰,在高高的蓝色天空下无不显得华贵无匹。
车子行至天坛正门停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行人立刻迎上去俯身行礼,当先一名女子却笔直伫立,红衣上的牡丹花与雏凤在清冽的秋风中肆意舞动,配着她年轻而端庄的面容,使得整个人好似是荒原中独放的一枝火玫瑰。
然而她并没能掩盖那个正从车辇上走下来的人的光彩。
女帝身上的礼服并不十分鲜艳,她没有用赤金,也拒绝了正红色,而是选择了相对暗一些的同系色彩,如此一来整个人便显得不那么灿烂,却恰恰与她的面容气度贴合得完美无缺——她原本就是一个老人了,老人的头发花白,脸上也有明显的皱纹,以这样的容貌去强撑鲜艳的颜色,只会适得其反。开皇女帝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自己究竟适合什么。
站在车辇上抬眼望去,可以将肃立的人群、冷冽的铠甲、华美的旗帜、庄严的天坛,和正立在天坛前低头等待的文武官员们尽收眼底。
女帝一眼就看到了白络瑜。那个人穿着她亲自裁定样式的官服,那官服上没有任何鸟兽的图案,只有一团一团的云雾,云雾之中伸下一只不知什么动物的利爪,和柔软的白云形成了剧烈的反差。他头上也和其他人一样戴着纱帽,乌黑帽檐遮住了他一半的光洁前额,看不大清楚他的脸面,但女帝很清楚,那是一张多么年轻俊逸、多么叫人艳羡的面庞。
女帝承认自己很羡慕白络瑜,但她现下还不愿去探究他之所以从未衰老的原因。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抬眼看向辽阔的天空,感慨晚秋能有这样好的日头真是个好兆头。
不过,这也是一个提醒,就像她也是在人生的晚秋阶段方得以登上巅峰之位,将要面临的只怕会是寒冬的黑暗与严寒。
但又有什么可怕呢?她千辛万苦走到今日,可不是为了怕来的。
女帝收回视线,低下头看准脚下的阶梯,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脚步和眼神一样稳定。
这座城,这个国,从今日起,都是她的了。
可是为什么呢?脑子里极快地闪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她想要拥有这座城和这个国?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为一个女子的她有了这样狂妄大胆的念头?
全身绷紧的傅正敏锐捕捉到了女帝的一点异样,立刻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女帝被这一声唤醒,抬眼看到了正伸手预备扶她下辇的温毓,瞳孔忽然不受控制地急促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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