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了无意趣（2/2）

严烙送杨熙下山时已是月上中天，山野沉寂，山匪也一直小心陪着沉默。好容易快出山，前面那人忽然回头说：“薛丁有我处理，余下的人只要肯散去，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话太出乎意料，严烙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杨熙却又转过头，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去我家里闹了一通，我不吓吓你们，心里不舒服。”

严烙一呆，随即只觉哭笑不得，又听他继续说：“一日为匪，终身有亏，你这里终归还有些人难辨属性，散去可以，只是必要留下些印记，容易日后追踪。二则你身边能留下的人不必全部遣散，他日或有用武之地，也是你的一条后路。可记住了？”

严烙肃然，低低应是。

前面便是出山口，方才在山道中的那种逼仄感终于渐渐消失，眼前平地的豁朗使得月光似乎都比在山中更明亮了两分。看着这一片月光和月光中远远的那一座小小的镇子，杨熙收住缰绳，语气带上了些微感慨。

“十年前，你是如何见到先生，恐怕还没有忘记。”

严烙没答，但他眼前已然出现一片极其清晰的画面。

彼时那个横冲直撞的少年来到翻云山时已是万念俱灰破罐子破摔，整日糊里糊涂拎着把破刀跟在那些真正的恶魔身后打打杀杀，过着祖上数代人绝对无法想象的日子。不过，这糊里糊涂的时光并没有过太久，便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原与往日无异，也是这样一个漂亮至极的明月夜，上百个胡子拉碴目露凶光的醉酒汉子围住了一辆轻巧的马车。那车上没有板壁，谁都看得出乘客只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年轻人的穿戴并不贵重，仅仅是不穷罢了，看上去劫不了什么财，于是带头的几个人当场决定，将那人作为一个新入伙的“兄弟”纳投名状的机会。

后来想想，多可笑啊。当着人家的面，商量着要怎么怎么杀了人家，就为了一个估计没几个人知道那三个字该怎么写的“投名状”。

当时其实他久不曾用的脑子自动动了一动，奇怪为什么翻云山的匪名这么盛，还有人要选择在这样的时辰以这样的方式过路。但很快他就忘了这个怀疑，只管站在最后面漠然地看，甚至对那人怀里的幼童也没有产生半丝怜悯。

他原以为自己和往常一样只需要收尸，所以对这场对峙毫无兴趣，因见月色太可爱，还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那轮圆满的月亮，赏玩过后，一低头才发现身边少了许多人。

真奇怪，那些人明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杀了，他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们不是“消失”了，而是躺在了地上。

那时他那个“大哥”也和他一样反应了一会儿，才又举起刀喊了一声杀。

紧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包括“大哥”在内的几十人在自己面前倒下了。就跟被切成条的窝瓜一样，切刀一离开，窝瓜就一条一条地倒。

他应当是吓傻了吧？正常人谁都会吓傻的。人一傻，周围就安静了，所以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轻松而低悦地响了起来。

“杀。”

他没有眨眼，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眨眼，再次看着又有几十人倒下。

其实那时活着的匪还有十几个，但有两个当场被吓傻了，剩下的大多数人反应过来都是嗷的一声就往山里跑，只有他和薛丁仍然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看着马车上的人。

就是在这时，那个人抬手指了指他，说了两个字。

“人。路。”

对方说得太简单，他却立刻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是要他把尸体挪开，给马车让路。

那么多尸体塞在狭窄的道路上，仅靠两个人搬开，当真不容易。但他当是根本没觉出累。他只是怕了。而且越来越怕。

那个时候，他久不曾动过的脑子自动飞转了起来，很快发现，地上有那么多尸体，他却没见到血。他还发现，原来那些死者死亡的批次非常讲究：最开始死的是这群人里最凶残最霸道的，次之一批凶暴的程度弱了一些，再次之亦然。也就是说，那个人杀人也没有顺手就近一片一片的杀，而是先给他们分好了类别，然后挑挑拣拣、按部就班的杀。

他和那些人相处数月，自然也分得出三六九等，可那个人一眼就给他们定了性，然后若无其事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了，而他始终就呆呆站在对面连眼都不知道该怎么眨。

从那之后，他就对尸体没有了任何感觉。

道路让开，马儿重新踢踢踏踏的抬起蹄子，车子经过身边时，他听见车上那个人说：“翻云山，你的了。”

他那时当然没听懂。如今……也不能说完全懂了。

5、

杨熙不知严烙在想什么，只悠悠叹了一声：“从前你们不过是挡了路害得覃御无法安睡，下场便如是；这一回险些害了覃御的性命，先生又是如何看待？”

严烙很快就回想起了白络瑜的反应。他到白家登门道歉时原以为自己大约命不久矣，谁知那个人懒懒散散倚在影壁上听他说完，只嗯一声就抬脚走了。他穿着被汗水湿透的衫子去找了杨润观，那位长者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才让他完全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这十年，你变了，先生……大约也变了。他也说了，此事不急，你大可徐徐图之，要紧的不是担心官府，而是你莫给自己留下什么尾巴。”

严烙知道杨熙这是在为自己打算，他很感激，但其实并没有太在意。

别说这件事了，自打十年前那一个月夜开始，他便觉得，前面漫漫的人生实在是有些了无意趣。

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像马车上那个人一样生活，因为他知道在那个人眼里，自己脸上只有一个字：

蠢。

他倒不觉得丢人，因为只怕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同病相怜者。他就是觉得……

了，无，意，趣。

6、

山匪头子正在伤春悲秋，前面的杨熙忽地转回头来，月光下明显是一副八百里加急的样子，却不知怎的说了一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

“险些忘了，快，快去捉两只珍珠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