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有求(2/2)
杨熙下马走到龙涎树底下,弯腰从缸里舀了一瓢凉茶喝了,笑道:“喝多了云雾,这个还别有风味。”文隽栓好了马,也过来舀了一瓢喝,道:“大锅不如小灶,但这里胜在好水好树,先生煮茶的水都是从山里担回去的。”
“偏他讲究。”杨熙在凳子上坐了,随口笑一声。出乎意料的是,常年不苟言笑的文隽竟也笑了:“阿御也这么说。”杨熙深为罕事,问道:“覃御?”文隽稳稳地答:“阿御说好茶是品出来的,不是沏出来的。”杨熙想一想,复又微笑:“文先生以为呢?”文隽不置可否:“孩子话罢了。”
杨熙也不做评价,转而问:“她是为了什么跑的?一跑两年,气性够大的。”
文隽依旧平平语气:“也不能说是阿御的不是。阿御年纪小,先生不该与她认真生气才是。”
“白络瑜和一个孩子生气?”杨熙觉得稀奇。
文隽摇头说:“不是阿御不懂事,也不是先生爱生气。大公子也知道,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候你偏偏要拿自己最亲近的人出气,所谓的相爱相杀——倒不至于那个地步,但他们处得久了,难免比别人爱生些口角嫌隙。况阿御这个年纪,原本就是多思多虑的时候。”
“相爱相杀……”杨熙念了念这四个字,跟着便不再开口,只管看雨后山中的雾气。
文隽想起一事,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递过去说:“这是您拿去的失单,阿御已把钱算好了,先生也瞧过了。”
“这样快?”杨熙拿来看了一眼,自语道:“她才多大年纪?”——这类珍玩估值的活儿向来是在行当内摸索多年或者深有志趣的长者才做得稳当,覃御不以此为生,本人年纪又太小,杨熙觉得疑惑也很正常。若不是杨润观坚持推荐,他压根儿不会找她。
“阿御年纪虽小,这点工夫却没几个人比得上。”文隽不多解释,但语气明显是笃定的。文隽说话向来一句是一句,从不会像白络瑜那般非得叫人费心揣摩,这一点很得杨熙敬重。他将单子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抬眼看到严烙正在下马。
“大人!”严烙在杨熙面前跪了,脸色似有忐忑。杨熙将失单收起,道:“起来吧。我问你,今儿山上的人可齐全?”严烙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试探着说:“大人要见谁,只管说与我便是。”
“你这山里每个山头上说得上话的人,都叫他们去你大寨里等着。前头领路。”
严烙见他竟是要进山,便有些犹豫:“大人有什么话,说与我转达便是了。”
“你怕我在这儿会出什么不测?”杨熙笑了一笑,“这不是你的翻云山么?”
严烙沉默。杨熙则一跃上了马背,冷冷道:“这话还是我说比较妥当。走吧,我没时间和你耗。”
3、
翻云山这大寨背靠一处石壁,高高低低的木质吊脚楼像是悬空挂在水上,远远望去颇为壮观。听说这地方还有个名字,叫“临空谷”。议事厅是石壁最顶上的一个狭长房间,杨熙到那里时,里头已经挤满了人,沸沸扬扬的都是说话声。严烙在门外瞧了杨熙一眼,见他仍无半丝迟疑,反倒颇有好奇之色,只得忍下要说的话,将他引进了厅里。
杨熙一脚踏进议事厅,厅里立刻鸦雀无声,再无一字半语。
严烙正要和众人介绍,杨熙已抄起一条长凳放到桌上,自己也跳上去坐了,面对着众人笑道:“想来诸位都知道我是谁了,礼尚往来,我也不能不知晓诸位。这一位大约是一支笔杨秀先生,也算是我的本家;这一位想来是彭真小旋风,听闻是个最爽快机敏的智多星;这位是……柳月眉柳夫人?果然艳若朝霞;这是平江三杰赵氏三兄弟,当年几位做下的人命案子到如今还没有解,人看来倒是心宽体胖了。还有欧阳学闾、陈二、曾大鹏、冯小云……”
他说一个名字便指点一个人,语速也不快,像是在自己家里清点花名册一样,大约指了二十来个,才转向严烙,笑问:“我可说错了谁?”
严烙摇摇头,没接茬。底下也无人出声。
“既如此,便好说了。”杨熙甩甩马鞭,盯着这一屋子的人说:“今日我来,是有求于各位。”
有求于……山匪?严烙眼里涌起一片雾霭。
杨熙没有让他疑惑太久,很快将答案说了出来:“我想请你们离了翻云山,各自往别处讨活路去。”
4、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足够厅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得又慢,不至于叫人产生误解。议事厅里先是一片寂静,继而起了一阵喧哗,山匪们一边互相确认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一边冲严烙叫道:“大哥,这事是怎么说,你得给咱们一个说法!
凭人问,严烙只管低着头一字不出。杨熙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倒是笑了,仍是面对那帮匪首:“别问他,他和你们一样都是头一次听见这话。我知道这事突兀,你们是该好好琢磨琢磨琢磨,我不催你们。咱们先聊聊。——彭小旋风,我记得你家原在东海郡,家里开着绸缎铺子,素日也有个急公好义的好名声。只可惜后来你妹子给县长的公子强抢去,你一时激愤,带人杀了对方家上下二十三口,不得已才孤身投奔到翻云山来,是不是?”
被他点名的汉子三十来岁年纪,身材已发了福,脸面比一般山匪要白净许多。听杨熙说完,他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那人已对另一人说了下去:“一支笔先生,你从前可是禹州最有名的刀笔令,因为不肯替郡守的小舅子写状纸,郡守革了你的职。偏你家中母亲病重,你走投无路之际劫持了一名郎中,却错手杀死了他,被通缉至今,对也不对?”
那位杨先生身材颇高,听了这话眼神有些晃动,也没开口。杨熙同样没有多看他,而是对着厅里所有人朗声道:“诸位和这两位先生命运相似的怕是不在少数,最早来翻云山的只怕已在此间过了十五年了。——十五年,也够一个人从头过活了。诸位的家眷如今都还平安?”
议事厅里浅浅的议论声渐渐变小。
“从十年前严烙来了翻云山,山上就规矩了许多,所以官府才慢慢不再关照你们。”杨熙的声音稳稳地飘在议事厅里,“这些年严烙带着诸位做了不少生意,听说许多先生都发了财,甚至还养起小老婆,日子过得比青岩镇上的老爷还舒服。”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角瞥见那位一支笔先生稍稍垂了垂脑袋。
“诸位当中,大约没有几个人是真想做山匪的。当初你们上山是迫于无奈,但事到如今,你们也不是没有离开的资本。所以不离开,无非是顾念兄弟情义罢了。不是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兄弟的福你们已经享过了,所以兄弟的罪,你们也不能不扛。这么说来,薛丁的事在场诸位也都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杨熙的话始终说得平平静静温温和和,众人却都听出了其中的寒意,一时没人接他的茬。好一会儿,彭真才高声叫道:“咱们上山时既是发了誓,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再者此事薛兄弟也有苦衷,不能全怪他!”
他的话在山匪中激起一片附和之声,杨熙冷眼看了片刻,忽然将手里的马鞭向下一甩,脚下那条桌子随之破成两半,碎屑四溅,彭真觉出脸上一痛,抬手便摸到了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