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无可奈何（1/1）

事情的发展和人的想象是不一样的，这可能就是事与愿违。原来女儿小时候放学回来晚了，云儿总是猜想让老师留下挨批了，和同学闹矛盾了，路上有啥事了，无论怎么说都不往好的地方想，心里总是想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这可能就是人的一种心理状态。现在云儿病了，在治疗过程中思考问题又是一种新的心理状态，那就是往好里想，每次用一种新药或理疗方式，总观察着她好些了，猜着这药起到治疗了作用，哪怕她用了两次也认为是药物起的作用，还心里自我解释：吃了这药她精神好了，都笑了。实际上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么就怎么，和人的愿望没有关系。我体会这就是这些病人吃了或吊瓶打了这种药，人都盼着患者好转，药物起效，但过段时间没有实际效果，又换一种药，人却盼着患者好转。但过段时间没有实际效果，再换一种药，还是盼着好转，但还是没见好转……，这样一次一次的用药，一次一次的盼望，一次一次的没有实际效果，时间一天天过去，机会一次次丧失，最后失去了治疗的机会，流逝了宝贵的时间，慢慢的，没有了回天之力，一切都走到了尽头。

云儿在治疗过程中也可以说是积极努力，分秒必争。但实际上她的健康状态也在走下坡路。每天治着病，补充着睡眠，增加着营养，强调着休息，但她的体会是不如前一段，她说话语速渐渐慢了，虽可以正常沟通，但说话没原来那么利索了；吃饭依然不少，特别是她喜欢吃的东西一口不少，豆浆、糖糕、油条、肉夹馍、火腿肠、肉包子、米饭、鸡蛋……，但吃的时候嚼的速度比过去慢了，吃饭时间延长；走路的步幅小了些，频率也慢了一些，假如过去每分钟迈七十多步，现在也就四十多步。据她说有时正走着会腿一软，我还发现偶尔她会小跑几步，我问她你跑几步干啥，她也说不清，我怀疑她是想调整平衡；记忆力是否也有些减退，不敢确定，俺俩交谈的时候，她有过说着说着停了，然后问我：“我说到哪儿了？”提示之后再接着述说，是不是大脑的问题。这些变化虽然是细微的，我天天守着她，尽管一天到晚盼这些好药起作用，但终究事与愿违，她的体质还是缓慢下降。对她的体质我猜她比我更清楚，只是为了少让我担心，她不想多说而已。

自从俺娘十周年祭奠以来，我的妹妹们也开始来家走动走动，每隔个十天八天的来一趟，和她嫂嫂说会儿话，陪陪她，有时候为云儿揉揉肩膀，按按背什么的，也减少了云儿的痛苦，她俩做饭自然比我强，陪她嫂子会儿，下厨房做饭，也专拣她嫂爱吃的东西做，云儿身体轻松的时候也会追到厨房，继续和她们聊。云儿的心思好像没有了，她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俺娘十周年祭奠上了，她认为自那以后，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划了句号，从那往后可以恢复往年的亲情，她心里咋会不乐，我想她会认为在她这段时光里能看到这幅景象，她也可以放心了，原来的所有担心和苦恼，就此完结。为了让她舒心、高兴，我也是尽可能表现得轻松一些，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陪着云儿和俺妹妹说话聊天，当然是她们说我听，一般不掺和，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偶尔扬起嘴角有点笑的样子，人都说环境可以造就人，这会儿我觉得是环境欺侮人，为了云儿的健康，逼着我在这样一个非真非假的环境里不断更换我的表情。为防止我表情失格，有时我也会到书房，随便翻几页书看。看书也看不进去，整个脑袋里还是充满着这事：要说吧，俩妹妹也不容易，人都是有脾气有性格的，再聪明的人办事也会有纰漏，人哪能不犯错呢，这会儿对她嫂子恭恭敬敬，关爱热情，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还能咋样，能到这个份上也是好事，对我来说，该出的力出过了，该受的累受过了，该做的难也做过了，一切让它过去就过去吧，不说了。但是也不能全当啥事也没有，想到这事我心里还是有点凉，事实就是事实，说没有就没有了，不可能，这些事在我心里，这根钢针在我心里，想让这些东西没有可能性不大……，我自己把我放到了山尖上，前后左右都是下坡，好像那乾卦，高高在上怎么前进，走一步都是降低。左思右想，右思左想，最后还是想保持稳定，就按现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卑不亢，不争不让，让时间慢慢的给个结果吧。

云儿每天的日程依旧，上午休息休息，个别时抹抹活络油，做个艾灸，下午去张大夫家点穴按摩，早晚两次中药喝着，一天三次的止咳的、止疼的、养胃、养肝、养肾等药吃着，最近一些医生推荐了“片仔癀”，说这个药可以提高人的抵抗力，也对免疫力也有好处，医生还为她开了“胸腺肽”等，这些药又插花似地穿插其中，她自己也搞了一个笔记本，记录着每天吃的药，不容易，想想看她一天的时间占得差不多了，还能做些啥呢。她心里也像镜子一样明亮，我心里也一样处于这种环境，只能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她不放弃，我也同样不会放弃，能打听到的药就用，好的办法就赶快使，目的只有一个，让她一步步地远离这可怕的时刻。

有一天她坐在我身边看电视。突然拍拍我，说有件事想对我说，我赶紧问她：“有啥事？说吧，宝贝儿。”她迟疑了半天也没说，我又问：“你咋不说？”她说：“我想不起来了，我的脑子真是有问题了，想起来的事一会儿就忘得一干二净。”她放疗的后遗症日见明显，阵发性的遗忘时有发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次遗忘之间的时间在缩短，阵发的频率在升高，不过平时还是比较正常的，特别是有家人和朋友来看她的时候，依然可以侃侃而谈，不知道人人是否都这样，当兴奋的时候大脑会发挥超出平时的作用。有一次她单位的几个朋友、同事来看她，谈着谈着，就谈到钱的问题；有的说现在物价一直涨，东西贵，钱舍不得花；有的说物价有的是涨了，吃的东西贵了，但有的便宜了，比如衣服，现在买一件衣服，又好看又便宜，真是不够功夫钱；也有的说钱多少是够呀，够用就行了，多了也就是银行里的一排数字…，云儿说：“钱现在都够用，使不完，吃穿才能用多少钱，最麻烦的是看病，花钱不少，受罪不少，人哪，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再多的钱能买来人和人之间的亲情？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人的健康……，”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静了。她的同事们都很知事，来看她从不说她的病，只说高兴事，日常的琐碎事。这会不知咋的，她自己又扯到健康上来了，我怕尴尬也接着说：“是呀，老婆说的对，人的感情是用钱买不到的，感情需要经营，需要培养，感情需要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信任，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不是有钱就可以得到的，感情和经济环境有关系，但没有必然的联系，毕竟现在还是货币交换，钱是物资交流的媒介，没有钱，就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它和人的日常生活质量有关系，这也是云儿说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要不咱俩第一次看电影我穿的棉袄是露着棉花的……，”一句话，又勾起云儿对那些年的回忆，她接着说：“恁哥这个人坏着呢，俺俩谈对象时一起去看电影，他不打扮也就算了，穿了个露着棉花的大棉袄，我也跟他一起去，让他想甩也甩不掉。”我赶紧说：“还打扮，就那破棉袄还是俺爹的呢，露棉花也是暖和的，那时的确没有别的衣服可穿。”她又说：“实际上，恁哥这个人，挺能吃苦的，俺俩在乡里时，整日平整土地，他就那一件棉袄，晴天还好，下雪下雨，只能淋着，棉袄上淋上雪水都冻上了，一天下来，整个棉袄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说：“都一样，你不也是一层厚厚的冰吗？”她说：“不一样，我回家还有一件棉袄可换，两件轮流着穿，你没有，只有那一件，晚上在屋里生上棉花柴火烤，第二天再穿。”我开玩笑的说：“人都一样，只有想不住的福，没有受不得的罪，挨着受苦那就只有受呗。”她接着说：“恁哥招工回来当装卸工，才上班时，每天下班肩膀被压得红肿红肿的，上班了，那一两百斤的箱子货物照往肩上撂，过些天肩头破了，休班时才结的痂，一上班又压破了，每天右肩头的衬衣上都是血。”我替她说：“那痂实际上是越来越小，时间长了就没有痂了，肩头也不肿了，肌肉变硬了，再扛东西就不疼了，这是个过程，恐怕所有的装卸工都是这样的。”其他同事也说：“不知道，大哥也吃过苦呀。”是的，生活中谁还没遇到过难题，那会年轻，苦点就是苦点，现在我遇到的问题，可是一道无解的题啊。她们继续聊，我自己到厨房准备饭去了。我看着锅里的汤，心里翻腾着，这几十年就这眨眼工夫过去了，有些事就像昨天一样，日子太快了，也是日子太好了，只要心里平和，不争不要，这样还真的挺好。要是自己想这想那，永不满足，总是怨气冲天，那日子过的差也是他们自己找的，人不能只看重自己，不能不看重别人，只要求别人，不要求自己，再难走的路也是自己走，再好走的路也是自己走，指望别人扛着走是不现实的。别看云儿这会儿病的不轻，有些道理她是越想越明白了，从言谈话语中，可以明确的感到她的忍耐能力和容忍能力都在不断提高，而且从脾气上也有很大变化，有近十个月没有发过脾气了，她认识到生活的美好，正在尝受着过日子的那份甜美，认认真真地走着自己的路，多好呀，让我觉得再早些体会到这些该多好，人思想的升华每次都需要灾难来冲击才能实现吗……？”我心里又酸酸的了，不知道她啥时候已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用手轻轻的抱住我的腰，我回头看看她，她发现我的眼睛红红的，对我说：“别这样，我知道你疼我，但再难也要一步步的往前走啊！”我说：“我知道，但咱俩毕竟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咱家啥东西都可以没有，唯独不可以没有你，你今天说起咱们年轻时，我真不敢在屋里时间长，怕掉泪丢面子。”她说：“同事们来看我，我心里也挺高兴的，我也是提着精神，背腰疼也不可表现出来，免得让她们心里不舒服。”我说：“是的，你现在真是有涵养。”她说：“那倒说不上，苍天这回给我这个绊儿使大了，这个大跟头也该长点见识了，我还是想，我过去真的有好些地方对不住你，在孩子身上操心也不够……，”我用手捂住她的嘴说：“两口人有啥对不住的，日子比树叶还要稠，你知道哪片叶子该长不该长，实际长哪里都对，不管咱过的啥样，都是一道风景，鲜花满院是风景，青山绿水是风景，难道这沙漠就不是风景吗？那也是一道风景，咱俩一起过的苦日子才真值得回味，你想是不是。”她抱住我，掉下了眼泪。

她的体力在下降，而且肢体的协调能力也在下降，是因为腰背疼痛还是因为脑子里的问题，医生们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眼下她的治疗过程够复杂的，吃西药、喝中药，外用涂的药、艾灸、再加上点穴按摩，另外还有一些，提高免疫力和抵抗力的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阻止她的健康状态状况走下坡路。我晕了、迷了、我不知所措了，我开始寻找那些专家学者以及高级医生，他们还是摇头的多点头的少，甚至还有医生说，多长时间了，一年多了，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四到八个月，她可是四期肺癌呀，查出来时都转移了，家属该明白吧，这是世界难题，不是医生无能，全世界都没有解决。没有哪位专家学者和高级医生给我一个明确的办法，只是推荐保养、扶正、中西结合等等。实在说也怨不得谁，这毕竟是世界各国都没有解决的病患。目前能做的只有维持现在的治疗方式，认认真真地做好这一切，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六月份，云儿的状态只是维持，身体素质还是缓慢下降，每天俺俩还是几十公里的跑着，中医汤药依旧喝着，西医西药也一样，但她腰背肩的疼痛明显加重，有时疼起来满头大汗，绿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流，身上也一样，不要几分钟，整个衣服都湿了，背上胸前腰上能湿透，她疼痛的呻吟声在家里面每个房间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过去她痛时，让按摩按摩或者涂活洛油，现在疼的时候不让动，她说稍一动腰背肩都会像针扎、棍夯一样更疼，止痛药基本上起不到什么作用。她止痛的药物，换了好多种了，哪种药都是开始还行，越吃越量越大，慢慢就不起多大作用了，没办法再改一种，改来换去都差不太多。包括红处方的吗啡也是一样。到目前这个样子，只能看着她疼，再心疼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她熬过一阵子，疼过歇一阵子，她的衣服都要换下，因为全湿透了，她也自己去冲个澡，换身干衣服，每次都像从战场上回来一样，有痛苦也有战胜痛苦的之后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在思考“死”这个问题，而且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结果。可能是云儿的身体状况让我多思多想了。道理非常明白，人总是要死的，从生下来那天就确定了这个问题，真是人生下来所有的事都是未知的，只有“死”这件事是已知的；有人说世上啥事都可以躲过，只有死亡躲不过，看看历史上那么多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想活过千岁，可没有一个躲过的；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开始，也有结束，就连企业的产品也有开发期、成长期、成熟期和衰退期，最后也是退出市场，也同样是一个生命周期。年轻时候也常说到这个话题，不过那时候距离生命的边缘远着呢，总是用轻松的语言描述这件事，现在老了，而且云儿的病情是那样，再想起这个话题并不轻松。作为我个人，从年轻到现在始终不明白是咋回事，那时俺爸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四十岁，心里总是想不明白，老爸说去世就去世了，去了殡仪馆之后那么大个人，就剩下那点骨灰，一个不大的盒子往陵园一放，一切就结束了，想不通；别看我为好多老干部办过这些事，每次都想不通，不明白，这个世界的生死过程都清楚，真到办丧事时，还是不明白，事情是做了，心里就是想不明白。云儿最近也会提起这个话题，有时她会依偎我身边说：“将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有时还会说：“我去了你会不会哭？”一时间问的我无法回答，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真的到跟前了，还真是个沉重的事情，云儿问我这些显露出她对家人和这个世界的留恋，她无奈我也无奈，我有时会紧紧的搂住她，有时也会说：“想，咋会不想呢；哭，我现在经常眼泪汪汪的，将来我咋会受得了……。”这个不可回避的话题，经常搞的俺俩泪如泉涌。

病痛一直在折磨着我们，俺俩也遭受着无计可施的煎熬，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该用的办法都用了，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在我的日程里没有兴奋，没有发自内心的高兴。每天神志明白的时候，看到一切都是灰灰的，闭上眼想事的时候也是灰灰的，没有色调，也没有光明，即使我笑了，也是想让她笑，都笑了几十年了，这会儿才明白，苦恼人的笑那哪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