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人生尊严（2/2）

十二月下旬初的一天，早上我起床见她枕头上有几根头发，我趴到枕边仔细看，的确是头发，还不少呢，可不是几根，几十根也多，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真的是副作用来了么，我起身去洗漱，但心里还是放不下，从十二月八日开始放疗，已经放疗了九次了，按我签的知情同意书里说明的也有掉头发这一副作用，原本我想她可能没什么副作用吧，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停了一会，云儿也起床了，出了卧室她第一句话就是：“我掉头发了。”我也说：“是，我发现了，宝贝，看来在你这已有副作用了。”她无奈地说：“有啥办法，掉就掉吧，谁也挡不住。”说完她的眼泪掉下来了，我更脆弱，见她流泪，我就止不住，眼泪哗的一下顺脸而流。这时，她冲到我怀里哭着说：“看来老天是不饶我啊，没办法，熬着看着吧。”我安慰她：“咱还继续努力，不泄气、不放弃、只有这样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松开我说：“我去洗洗脸，咱该去医院了。”我说：“洗完脸咱吃点东西再走吧。”她回头说：“我不想吃，你吃吧。”说着进了卫生间。我到卧室把枕巾拿出来，找一片稍大的地儿抖枕巾，想让头发掉落地上，可有几根掉下来了，还有不少扔粘在枕巾上，怎么抖都不下来，我只好一根一根的往下捡，等收拾到一起还真不少，一大撮呢。整理完我们换好衣服出了门。我说：“今天上午就别走路去了，咱们骑电动车吧。”她点点头，我又顺手拿了一个小毯子，路上可以盖盖腿、腰什么的。

到病房一切照旧，老模式，改变的是中间那张病床的人出院了，换了一位老太太，我估计她比我俩都大，但精神的很。扎上针云儿闭上眼睛休息了，从家里出发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张平平淡淡的脸，没什么表情，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啥味都有，真是难找合适的语言形容。中间那位老太太一直睁着眼，也不睡，最边上那张床的病人已经闭着眼休息了，她也习惯了，有我在，她可以安心睡一会，可能她觉得我这人还付得起责任。我见中间床的老太太一直睁眼看天花板，我就小声说：“大姐，你也稍睡会吧，我替你看着针，该换药的时候我叫护士，这些天都是我看着的，你放心。”老太太满脸堆笑的说：“谢谢啊，我可是真睡了，这几天检查把我折腾苦了，那我就睡会。”病房一片沉寂，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知道云儿没睡着，因为她呼吸的频率不一样，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切还是平平静静的，可她的眼角慢慢地流出一行泪，我也不出声，但泪止不住，我拿纸巾为她擦眼泪，如果再不擦就流到耳朵里了，就这样，我自己擦擦泪，给她擦擦泪，不一会纸篓的垃圾袋已经小半篓了。正在这时，主治医生进来，一直走到云儿的床边，我站起来，她看见这情况，自己的眼睛也红了。我看看三个床都不该换药，就示意医生出门说话，我们站在门口，她问我：“是不是她有啥不舒服？头疼了？胃不好？”我说：“这些倒没有，今天早上发现她掉了不少头发。”她稍缓解了一下说：“我还以为又头疼或者肠胃出现问题了，掉头发不太碍事，一般放疗或者化疗都会有这种副作用，你看有些化疗的人没打几针头发都掉光了，给她解释解释，就是掉了头发不好看，别的不会有啥事。”我接着说：“看这样子，将来会不会把俺老婆治傻了啊，给我一个傻老婆。”她笑了笑说：“近期肯定不会，远期说不准。”虽然话语不多，但我心里还是好受了点，我回到病房，继续观察着三个人的点滴情况。我默默地坐下，云儿睁开眼问我：“大夫给你说啥？”我笑了笑说：“你啊，就是一个老精灵，连一点余地都没给我留，让我连个组织语言的机会都没有，那只有照实说了。”我把刚才和主治医生交谈的情况跟她讲了，她听后没回答，只说：“我想去卫生间。”我拿着吊瓶，挂在卫生间专门设置的钩子上，就走出来。不大会云儿从里面出来，我接过吊瓶，重新帮她挂在输液架上，照顾她上床躺好。这会我想起中间床的老太太，到她跟前问她：“你去不去？”那老太太一脸笑容的说：“我自己可以，看你这个人心真好，她太有福气了，俺家老头子在的时候啥都不管，只顾自己。”我说：“啊，对不起，让你不好受了。”她又说：“他走的年多，不想他了，自己一个人也已经习惯了。”吊瓶几次更换，都到了打完针的时间了，都不睡了，坐在床上聊天。老太太介绍她的病情：她是脑子里长了两块东西，不知道这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姑娘说是良性的，她姑娘就在这个医院工作，也是一位医生，是内科的，让她明天上午去做伽马刀，估计三两天就可以出院。说完老太太笑着说：“人不就这样吗？忙了一辈子，孩子们都大了，又该他们忙咱们了。”后来知道她是一位中学教师，教物理的，已经退休十几年了，七十多一些，平常好说好笑挺开朗的。云儿和另一位病人也自我介绍了自己和病情，三个人有说有笑，直面人生，没有一点愁闷的感觉。我在边上观察着，云儿现在的心情好多了。

出医院的大门已经快一点了，到了午饭时间，我俩坐着我的“座驾”沿着马路慢慢地前行。走没多远她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俩孩子中午也不在家，咱俩别做饭了，在街上吃点吧？”我说：“可以，想去哪？你心里有目标么？”她说：“咱走着看看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我想吃米饭炒菜。”我答应着，骑着车边走边寻找。在一条不大的街上，云儿看到了一家饭店还不错，门面适中，店里倒干干净净，人也不太多，可能是一点多了，有的客人已经吃完走了。云儿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我们一人要了一份米。我长期血压高、血脂高、心脏供血不好，所以，吃饭是以素食为主。云儿是什么甜的、香的都能吃，可每次体检验血指标都正常，吃饭一般都由着她，现在更是如此，想吃啥就吃。我有时倒想让她多吃，都像今天早上一口饭都不吃，还不得把人急疯。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云儿的话多了不少，她对我说：“尽管医生说没啥事，我心里明白，医生能怎么说，只能用安慰的话去让咱们好受点，你也不用想别的，放宽心，我的心已经放开了，从放疗的第一天我就想明白了，这头上出问题就完蛋了，人不能在头上得病，那可是指挥中心啊。所以，能治咱就治，我配合，没有用也别瞎折腾了。”接着她还说：“你看那些病得不省人事的人，身上到处插着管子，有的还切喉，造食道输入口……，太受罪了，唯一的好处是家人尽力了，所有能抢救的措施都用了，不受埋怨了……，其实病人受罪了，没有尊严了。我如果到了最后，还是别让受这个罪了，别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抢救，给我些尊严，让我平平静静的走吧……，我是不是又让你难受了？”她边说我边骑着车，听了她的话我实在憋不住了，找了一个稍宽点的地方停下来，低头流泪，整理情绪。她用手不停地揉我的肩，也没说一句安慰我的话。是啊，还安慰我呢，其实她比我更需要安慰，我想不出话，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安慰不了她，这是残酷的事实。我想到有时候同事们互相调侃的话：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是“祝贺你，你身上的肿瘤是良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