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笔重千金（1/1）

说起云儿，我们从高中同班，熬了几十年到了白头到老的年龄，生活中互相照料，感情是真实可靠的，年轻谈恋爱的时候她曾经说：当个女人只想有个能靠得住的男人，有时我想想一辈子和爹娘生活到二十几岁，嫁到婆家，实际和自己男人生活的时间要比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能有一个肩膀靠靠，能相互扶持着白头到老是件多幸福的事情。话还在，但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仔细想想这几十年，桩桩件件的大事小事多了去了，数都数不清，到这时候她病重，我该怎么办、怎么做，还用别人来说明么？还用人家来教育么？真正能说清楚我们日常生活和感情的只能是我们俩，别人谁能说的清楚，真正了解的又有几个人？真是说生活里的故事，我们之间的故事很多很多，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编织了我们生活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生活是什么？那是用分分秒秒堆积起来的岁月，在堆积的过程中，谁没有幸福？谁没有困惑？谁没有兴奋？谁没有艰难？谁没有平坦大道？又有谁没有过不去的小河？……这些酸甜苦辣组成了你我他（她）的人生，无论怎么讲，那都是你自己的，任何人都伸不进来手。想着想着，我好想在困惑和迷茫中多了几分信心，我想：我应该承受这一切，既然没有人能给我们指明一条路，那么我们就自己选择一条路，不管结果怎样，我们全家都会携手一起去努力。说到伺候云儿我也想好了，绝对不会请保姆和护工，对云儿来说，请再好的陪护也不如家人的陪伴和付出重要，我和女儿要用家人的责任心和爱承担这份责任，给云儿一个完美的梦，让她体会到家人的爱和人生的温情，即便老天让我们留不住云儿，也要让她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感受到来自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浓浓的关爱。

决心就是决心。目前周围的保姆和护工已经形成了一个很大的产业群体，只要社会有需求，这种劳动力的供给就有很强的生命力。根据配蒂?克拉克定律，随着经济的发展，劳动力将不断由第一产业向第二产业转移，也不断由第一、第二产业向第三产业转移，经济不断发展，服务行业的需求量不断增长。现在，每一个患者周围都需要不止一个人照顾，病人痛苦难受，家人也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所以，保姆和护工可以帮这些需要的家庭分担一些，照顾病人或者做饭做家务等等，让患者家属也有个喘息的机会。对这些我深有体会，我知道为病患付出的劳动和艰辛的滋味，站在局外的人可以同情患者，也可以同情一些患者周围的亲人。说三道四容易，踏踏实实付出却不简单。

弯弯曲曲的河边小路，除了路两旁的树随风晃动以外，一切都是平静的，冷冷的风吹醒了我的思绪，我知道，我是在进行一场自我教育，一切战斗之前的思想斗争和精神准备，我在促使自己坚强，要用自己家庭的力量去做好我们要做到的一切。

云儿这次住院的第二天，她早早的起床，情绪依然较好。饭后，我俩并肩慢慢向医院走去，我们没有骑车，是她提出以边散步边聊天的方式去医院。路上她谈及她的感觉，说头到后半夜还是有些疼，所以后半夜睡得不是特别的安稳，说睡着了吧，什么动静好像都能听到；说没睡着吧，心里总是混混沌沌的。总之，睡眠质量不高，睡眠时间也不足。我边走边安慰她，想让她有一个良好的心情，她也打趣的说：“你呀，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怕我心里不好受，总是安慰我，放心吧，我也在不断提高，这次我的思想准备要比去年那一次充分多了，你就放心吧！”说完她拉住我的手对我笑笑，又说：“说点过去的事情吧，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年你家被抄的事情？”我说：“大部分都记得。”她说：“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一大早往外搬东西的事情？”我说：“记得。”我回答道。我俩边走边一起回忆起当年的那件事：那是一九六六年八、九月份的事，我爸已经戴高帽游街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又掀起了抄家之风，我的弟弟妹妹当时还都小，父母把他们都送回了老家，家里只有我和我妈。爸爸已经不让回家了，我每天送饭给他。有天早上家里进来一群带着红袖章的人，什么都不说就搬着东西往外扔，什么小桌、板凳、椅子、被子、书报、衣服等等，门口扔的满地都是，这些扔完又跑去厨房，把锅、碗、盘子、筷子这些也都扔了出去，这回损失可大了，碗基本上都碎了，盘子也没剩下几个完整的。到晚上往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衣服被子这些东西倒都没有多大影响，除了有几个脚印和土什么的，掸掸照样可以用；桌椅板凳都是木头的，也完好，搬回来放回原处就行；书报除了有人喜欢拿走了一些之外，剩下的也都搬回屋里放好；只可惜那些盘子、碗，基本上没有几个好的了，剩下了两只黄色的搪瓷碗，除了摔掉了点瓷之外倒是没事，还可以用；铝锅虽然被踩扁了，但没有裂缝，用脚踩到里面，两手拉着锅鼻轻轻的一拉，锅壁就起来了，虽然锅身上坑坑洼洼的但做饭还没问题。我们又从那些摔烂的餐具里捡出几个虽然有豁口但是没有碎掉的碗拿回来用，好歹吃饭也能凑合。同样的事情我们接下来的两三天每天都在经历，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们把他们扔出屋外的东西不收拾进来，那些带红袖章的人走过我家门口就会说：这家抄过了，咱们去其他家。接下来一天都不会再有人来抄家了。大概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的早上，天不亮我就起床了，把家里的这些东西统统搬到外面，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地，我妈见了就问：“你这孩子想干啥？”我说：“咱把东西搬出来放外面，抄家的人就不来乱扔了，省的他们每次都把东西砸坏。”别说这办法还真的管用，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来抄我们家，每次有人来一看到门口的东西就说：这家抄过了，走!人就都走了。这样过了十几天，慢慢来抄家的人也就少了，我每天就少往外搬几样东西，慢慢的就再也没有人抄过家。这虽然是小事，但是减少了家里不少损失，那个时候生活都很困难，每天都要破坏点东西，这让谁家都受不了。说着过去，看看当下，我的心里又不免有些酸楚，顺口对云儿说：“云儿，你能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和我在一起过一辈子，我打心里感谢你。”她截住我说：“我也感谢你，你家的难是暂时的，你能几十年一心一意对我，咱们一直安安稳稳过日子，现在还天天陪着我照顾我，尽最大努力去承担这份责任，我很知足了。”说着，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还没等我们到护士站报到，责任护士已经出了护士站，并说：“阿姨，今天咱们改到这个病房了。”她带着我们走进一个小病房，房内有三张病床，干干净净的，还有个独立的卫生间。云儿被安排在最里面的那张床，被褥已经换成干净的，床铺的整整齐齐。我和护士一起扶着云儿躺下，盖好被子，等着护士来为她扎针。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闭目养神的她。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主任在门外冲我招手，我站起来走到门外。主任说：“我们和放射科已经会诊过了，鉴于她的情况，我们觉得还是做放疗好些，因为她头上的结节比较多，而且小结节也多，伽马刀做起来效果不会太理想，待会他们的医生会过来，你们可以单独谈谈。”我顺从的答应了。

回到病房，云儿已经迷迷糊糊进入到浅睡眠的状态。不一会，护士来病房挨个扎上针，轮到她的时候，护士先核对了药瓶上的姓名，然后拿橡皮筋扎在云儿的手腕上，在她的左手背上拍了拍，血管就暴露出来，护士老练的扎好针，用胶布固定好输液管，又调了一下输液的滴数，才轻轻地说：“阿姨，好了，你休息会吧。”一切操作的自然顺畅，云儿除了在针头进入皮肤的时候微微的睁了一下眼睛，其他没有任何不舒服的表情。她又闭上眼，接着又睁开眼对我说：“我想再睡会。”我说：“你睡吧”。说着我又替云儿掖了掖被子。这间病房要安静的多，病房里住着三个病人，而且那两个病人都没有人陪护，每天都是病人自己跑来跑去打水打饭等等。不过这个病房的人应该都是很讲究很勤快的人，房间不大，可是收拾的很干净，东西摆的井井有条，屋内还摆放了点小植物装点，给人的感觉很安心。让人觉得可怜的是他们因为是一个人在这，所以输液的时候只能自己看着，也不敢休息，快打完的时候就用呼叫器通知护士，无论再困都不能放心睡觉，还要勉强撑着精神留意着换药的事，生怕吊瓶里的药滴的一点不剩。当云儿打到第三瓶的时候，放射科主任及主治医生来到护士站，我被喊了出去。到护士站他们讲了云儿的整个病情，最后说他们预计明天下午就可以开始做放疗。今天让我把“放疗知情同意书”签了，今天还要尽快做一个脑补核磁共振检查。说着就把同意书推到我面前，让我签字。我拿到同意书就如同拿着一个厚重金属做的板块一样，沉甸甸的几乎让我端不起来。我认真的看着纸上的一字一句：医生告知本人患右肺癌脑转移，需进行全脑姑息性放射治疗。尽管一般情况下放射性对人体是有害的，但是在恶性肿瘤的治疗中，放射治疗却是一种重要的、非常有效的治疗手段。一般情况下，放射治疗是安全可靠的，但少数患者由于个体差异或者对放射线比较敏感，或年龄、性别、体质因素，或因肿瘤治疗需要高剂量照射时可能出现一些反应或并发症，根据治疗部位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在急性反应栏里，全身会乏力，食欲下降、恶心、呕吐、骨髓功能抑制；在晚期反应栏里，骨髓功能抑制；在急性反应栏里，皮肤、肌肉、骨骼、骨关节反应是肿胀、红斑、色素沉着、瘙痒、疼痛、干/湿性脱皮、伤口延迟愈合；在晚期反应栏里，皮下组织纤维化、肌肉萎缩、色素沉着/减退、毛细血管扩张、慢性溃疡、骨/软骨坏死、骨骼生长发育受阻、关节活动障碍；在急性反应栏里，脑部脱发、放射性脑水肿、颅内压升高、脑疝；晚期反应栏里垂体功能障碍、放射性脑损伤、脑坏死、记忆力下降；在急性反应栏里，五官眼底损伤、视神经损伤、视力下降、中耳炎、听力下降、嗅觉味觉改变、喉水肿；晚期反映栏里放射性白内障、视神经损伤、眼球萎缩、眼底损伤、中耳内耳损伤、听力下降；在急性反应栏里，面颈部口干、口腔黏膜溃疡、疼痛、咽痛、声嘶、喉水肿、嗅觉味觉改变、肿瘤累及大血管致出血；晚期反映栏里持续性口干、张口困难、放射性龋齿、下颌骨坏死、软骨坏死、甲状腺功能低下、颈硬、放射性中耳炎、听力减退、颅神经损伤、肺尖纤维化；在急性反应栏里，胸部吞咽疼痛、吞咽困难、气急、声嘶、咳嗽、肿瘤累及致大出血、食管气管瘘、食管纵膈瘘、气管纵膈瘘、放射性肺炎；晚期反映栏里肺纤维化、呼吸困难、慢性咳嗽、食管狭窄、胸壁纤维化、**变形、填充物变形、上肢肿胀、心脏损伤、心功能障碍；在急性反应里，胶腔恶心呕吐、胶痛胶泄、梗阻加重、肿瘤累及致大出血、胃穿孔、肠穿孔、放射性胃炎、放射性肝炎；在晚期反应栏里，放射性肠胃炎、溃疡、肠粘连、肠梗阻、胃肠穿孔、肝功能性障碍、肾功能性障碍……当我要看盆腔的急性和晚期反应的时候，那两位已经有些急了，催促道：“快点吧，我们下面的事情还多着呢，像你这样……”我忙解释：“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我不像你们，我娶个老婆不容易，我还真要对她负责，想看的细一点。”“好吧，你看吧，你好好看。”他们回答。

我又接着看看表现的第二项、第三项到第八项，大致内容就是：我应理解治疗中或治疗后可能会出现肿瘤的远处转移，放疗中或放疗后仍有可能出现肿瘤进展或复发，在治疗期间或治疗后若患者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肝功能不全、静脉血栓或者吸烟史者会出现病情加重或脑血管意外，甚至死亡……。最后还写到：上述各点，我及家人都已得到医生的详尽解释……。我并未得到放射科治疗百分之百治愈所患疾病的许诺。并同意放射治疗，同意医生在放射治疗期间可以根据病情对放疗方案进行调整。

我认真的阅读了一遍知情同意书，我头脑混乱了，我无语了，我服气了，我佩服这完美无瑕的文字，这是一篇多么完美、严谨的同意书啊，所有患者家属都会在这篇美丽文字的最下面，患者授权家属签名的后面，那条直线上拿着沉重无比的签字笔，吃力的、无奈的、痛苦的甚至是赌博般的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明确写上自己与患者的关系。

签完字，他们走了，临走还甩下一句话：“吊瓶打完赶紧去做磁共振，等着用呢！”我回到云儿床边，第三瓶已经快打完了，因为这是五百毫升的液体，时间长了一些。换到第四瓶的时候，她又想睡，我让她睡了，而我自己则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人到底是个什么，天天看惯了就习惯了么？习惯了就冷漠了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了么？很多他们见怪不怪的事情，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大事。我明白，现代生活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会从医院走向另一个世界，那么，在他们想努力留在这个世界的过程中靠谁？靠那些人的理解和帮助，人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们及他们的家属，报以最大的希望，努力用最美好的语言和灿烂的笑容，哪怕是忍着痛苦挤出来的笑容，来获取医务工作者的治疗和安慰，哪怕知道治疗无望，也渴望在病魔缠身的痛苦中，能够得到哪怕些许的笑容和安慰，以此来让病入膏肓的病人得到一些温暖和尊重。很多人都会说换位思考，作为病患和家属，我们可以理解医务工作者的不易，每天面对那么多的病患，加上医院嘈杂的环境和他们繁重的工作，劳累是肯定的。但是换过来呢？病人身处病痛折磨之中，当你面对已知的死亡的时候，依然要用祈求的、渴望的、讨好的眼神和话语来面对本应该神圣的医务人员，他们所承受的是不是更沉重些？其实都要的不多，不奢望多么热情，只希望少一些冷漠。

经历让我慢慢地明白了，在这个文明的时代里，有多少无懈可击、完美无瑕、文明到不能再文明的文字，一下下猛击这些弱者的软肋。面对这些责任和后果全部自己承担的各种通知书，你看了要签字，不看也要签字；你懂上面的专业术语要签字，不懂也要签字。不都是这样吗？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这文件的署名处带着希望、带着恐惧、带着迷茫签下自己的名字，签完之后，病患和家属就扛起了一切后果，然后从期望到渴望，从渴望到盼望，从盼望到失望，从失望到……，就这样小心翼翼的走着自己的路，直到走到路的尽头。这对医务工作者来说，只是他们专业范畴内的一份告知书，但对患者来说，这是掌握着自己未知命运的生死判决书。在天国的灵魂们，你们再回头看看，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里还有多少人在重复着这个过程，在沿着前人的路，一步步走到天国，无论他们之前是什么职业，这条路，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