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心如悬旌（2/2）

她真的犯糊涂了，原本就压抑许久的怄结和怒火顷刻之间加到满格，有如弓弦紧握矢在弦上不可不发。一想到千多年一路看着杨戬各种遭遇的受业恩师都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又跟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眼浅势力墙倒众人推的神仙佛陀有什么区别？！避嫌避嫌，用心叵测的人给你徒弟设局欺负你阐教人死光了打你玉虚宫的脸，你还在这里抱着那套天道轮回当饭吃！什么大罗的金仙银仙，我看全都是狗屁！！

寸心这厢想到哪里骂到哪里，可算是拖宗带祖地把阐教上下骂了个遍谁也没落下。太乙能一手教出像哪吒这般的顽劣童，脾性自然是这一辈里好出名的。他倒拎得清，从来不跟小辈做计较，若是换作那个玉鼎师兄，到时候可就是老疯癫撞上小疯癫，有打不完的嘴仗了。

难怪师兄宁愿躲在洞里抱着蒲扇为自家徒弟哭丧，也不敢出来亲自将他这位徒弟媳妇赶下山，还要留这些外人替他们师徒的破事挨咒挨骂的，敢情是早就见识过杨戬他老婆的厉害？

太乙轻轻叹气，一甩手中拂尘。“此难应劫而生，而今种种，以后种种，都是杨戬他自己选择的果报，三公主又何必勉强。”

“你是说他咎由自取？他为的什么你们不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么！”

“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所谓有难处，就是见死不救以全己身？”

太乙不禁一笑，脸上逐渐露出后生可畏的神情。“你倒是敢说敢做，是个能成事的姑娘。不过现下还是资质不够，等日后你的修学到了贫道这个地步，自然就会明白。”

话听到这个份上，好心歹意，寸心也总该知道了大概。言下之意，是杨戬没得救了……

按敖寸心从前的脾气，想要的东西总是争红眼撕破脸，越是强求不得，越是偏要勉强。要是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肯定得气得把这整座玉泉山都拆得翻个面，让洞里那个老东西没地方住，看他还嚣张不嚣张。而此刻，她不过苦笑一声，或许真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那日回到灌口小屋，许久不见的哮天犬正趴在大门口，看到杨戬，竟是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冲着天空像狼一样悲伤的嚎叫。

敖寸心却再没有多余的表情，最后一次运动法力帮杨戬查看伤势，却发现他的魂魄已经散去十之八九了。

他曾经那么多次命悬一线均化险为夷，唯这一次……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日游神和夜游神不过是阎君手下的差遣，却也精明到可以佐她之手骗取三首蛟开启幻餍阵。那欲阵着实精诡，能扰人心智引其堕入魔道，又能使无数个幻空间交叠，亦真亦假，虚实之间变幻莫测。她也是自杨戬破阵成功后仙识苏醒，才看清地上尸骸成山，刘家村整整一百多条性命，均是死于三尖两刃刀下。

其实当时生活在华山脚下的村民总共是一百一十九人，其中一人是刘彦昌，他随华岳圣母移居西岳山顶躲过一劫；其二是村里同姓的刘熠，寸心当日授他一本上古医书，打发他去山上采药所以大难不死。还剩一百一十七人，这些人并不是被日游神召唤来的恶鬼吃进肚子，也没有一个人幸免于难，而是……而是被敖寸心一个接着一个的全部用三尖枪捅死。

她不过是又被算计一回，幻阵里见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不是真的。只有刀光剑影，她手上的鲜血，还有吸进鼻腔里的血腥味，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难怪杨戬来找她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打落她拿来杀人的刀锋，第二件事是冲过来蒙住她的眼睛。

满地的血红狰狞而刺目，当头一棒砸得她人有些发懵。然后紧接而来的第三件事，就是寸心亲眼看着杨戬在她面前像一座塌陷的大山一样轰然倒下。她一生的倚靠，就这样倒下，断了呼吸和心跳，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当时杨戬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地府这一步棋走得绝好不过，一举多得，而他们的盘算，也已经在一步步得逞了。

不想了，由他们去罢……

寸心一下子觉得头疼得好生厉害，脑中一片空白，里面早就是一团浆糊，什么主意也没有。这时候哮天犬高耸的双耳突然几下抽动，仿佛是察觉到什么异样，之后全身的黑毛耸起，紧张得背都拱了起来，对着门外某一处龇牙咧嘴地狂吠。

寸心也觉得大事不妙，失魂落魄间只感到一股强劲的戾气正向她迅速靠近，带着些许龙族特有的气息，又使人觉得无比亲切。

前所未有的慌张害怕席卷全身，这个人来得太不是时候，偏偏此刻又寻到这里。她如今自知罪恶滔天，已经无处可逃了……

冷冽的风像一道道利剑，迎面割开她脸颊上的肌肤。哥哥身有玄铁，背对着她，手上的剑身已出鞘，锋刃上泛着点点寒光。

她回忆起出海时自己曾经对哥哥立过的毒誓，顿时感觉手脚冰凉，膝下发软，不由自主往地上跪去。

哮天犬还在叫，在这样无比压抑的氛围里显得像鬼哭一样。寸心赶紧小声呵斥它叫它闭嘴，出门时反手将它锁进屋子里，心里还抱着侥幸，期望着大哥也许并不知道杨戬正在这里，或者直接跟他说杨戬死了也行，总之不要被大哥看见，否则哥哥发起狠手起刀落将杨戬大卸八块煮来吃都是有可能的。

他们这一辈里，摩昂殿下无疑是四海最强，也理所当然是令寸心打小就敬仰崇拜的人。论长幼，他是嫡长子，她排最末，所以年岁上比她大了许多。自寸心记事开始，大哥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修为很高，学习刻苦，在一群小孩子眼里就是无所不能的天人。小时候姑姑经常带着小鼍龙到家里做客，这小子在他们泾河称王称霸惯了，到了西海也是一样蛮横没教养，到处惹是生非欺负人。不久被大哥收拾过一次，从此给鼍洁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后来寸心每次一提到这位无所不能的长殿下，都能把那小子吓得直哭。

也就是因为这样，西海里的毛孩子们既崇拜他也惧怕他，寸心与那些毛孩子玩久了，自然也受了一些影响。尽管哥哥对她极好，就差没把她宠上天，寸心却还是极少跟他亲近，只敢远远地偷看。

后来又因为许多事，姊妹之间的芥蒂越积越深，直到今天刀剑相向的地步……

不过再怎么说，这件事无论情由如何，错了就是错了，是她做错了……

所以，哥哥今日要杀了她清理门户也好，以正天条也好，她都无怨无悔。

“杨戬在这里？”

摩昂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寸心几乎喘不过气来，背对着的时候都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周围温度还在下降，寒风不过是他的陪衬，乌云都聚集到一起，出落得他像是极暗之夜里飞鹏展翅划破漫漫长空的怪鸟和苍鹰，惊鸿撇过，凄厉而深沉。

寸心一直知道他是个很双面的人，平日里谦逊有礼处世温和，但真正涉及四海的利益和家族荣耀，又那样刚毅果断铁面无私，与表面上秉公执法，实则知法犯法徇私舞弊的杨戬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格。他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是父王的好帮手，西海的少主倚仗。有他在，西海可暗中自处，视野四方，对上虚委蛇蛇令天庭掐不出其错处，对下情报搜罗，对症用药，没有拿捏不住之人。如此数百年算多，百多年亦可，日积月累，海纳百川，西海不可谓不成就。

他骨子里其实是和父王一样的人，一样的官场好手，将来也会成为像父王一样明谋在心、深决远策的优秀政治家，会是未来最有声望的西海君主。这大概是寸心疏远他的真正原因，她不过小女子而已，没什么远见，家族荣耀对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谁宰三界谁主江山她更不在乎。她只期望这辈子自由自在的，不被人管没什么顾忌便已经很好了。

可偏偏是越想求得自在的人，通常越是被俗事缠身不放，此后痴癫过活，小露乖张，不过是自欺欺人般的装模作样罢了。

此刻她心如悬旌，悲喜两难，自知瞒不过，也不愿再装了。

“是……”寸心慌张地跪坐在摩昂脚下，不敢对哥哥有半点隐瞒，却又那样倔强地挡住他进门的去路。

“我去杀了他。”摩昂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乌云下的黑风吹起他绀色的龙鳞纹样的袍子，当下不知是强忍了几多盛怒。

寸心听到有剑气在空中乱撞发出刺耳的摩挲声，她害怕极了，近乎本能地拉拽大哥手中垂下的剑穗想要阻止，却不等指尖够到流苏，剑气一转倏而从她身边掠过，一时锋芒毕露，横扫千军，眨眼间突进到身后，甚至割断了敖寸心耳边的一缕垂发。随后剑气能量集中爆发，劈碎门上栓锁，木制门连带着整面墙轰然倒塌。

耳畔是飞石尘土坍毁后轰隆隆的怒吼声，寸心看到哥哥的眼睛里喷发出愤怒的火焰，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扭曲起来显得格外可怖，仿佛是一只优雅的猫在夜晚里双眼散发幽光，尖叫着露出一排尖利的牙。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鼍洁那么忌惮他这位表哥，他们两个姑表兄弟，就像是天生的宿敌一样……

寸心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了，只是拼了命般想用身体去挡大哥的剑招。直到一阵呼呼的大风从耳边刮过，伴随一记干净利落又毫不留情的清脆响声，一记耳光下来，顷刻使侧耳耳骨震碎，暗红的血液分别从破裂的耳膜和嘴角边成股般细细流淌。寸心甚至可以感知到液体在左耳里来回流荡的一点温热又转成冰凉，却不知怎么，那只伤到的耳朵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