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心如悬旌（1/2）

天下龙脉始于昆仑，为轩辕坟所在。唐宗李世民正寝九嵕山，为李氏王朝命气痛点，故周武当道，女乱朝纲，三百年传承大势去，兴衰更迭自有时。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然，后世大中十三年天子病重而不久人世，从此大唐再无贤君。

闭关七载之后的第一缕阳光从岩壁夹细间折射到金霞洞里，伴随着几千年流淌不绝的水滴声，玉鼎终于醒来，围坐在茶盘边不住叹气。

“太乙啊，你没事不在自己洞府里养莲花，跑我这来扰我修行做甚啊！”

太乙轻笑着提起茶水斟入杯中，“师兄，你闭关七年已满，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李氏江山岌岌可危，不出十年中原必有大乱。我此番化身为二，其一静坐参道，其二入得俗世，化名轩辕集，原是想为当今天子挣来一丝生机。”

“只是天下兴亡，几百年一轮回，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你莫不是忘记当年鸿钧祖师携截教教主退回紫霄宫时曾留下交代，除非是天地大劫，否则玄宗圣人是不可出手的。”

自哪吒奉天承运封神入室以后，再也没人在太乙的膝下嬉闹，说来他的日子也是好生清闲，若再不走动走动，怕是要于台前坐化了。太乙随即转口寒暄道，“这七年三界风云变幻，杨师侄功高至伟，却也因此惹上生死间的大灾大难，师兄你在朝廷当了两年术士，可掐指一算算得一二了？”

说到自家的宝贝徒弟，一向喜形于色又乐天派的玉鼎真人脸上渐渐露出沉重的神情。“此事我已然知晓，只是他造化如此，我做师父的也不好从中作梗……前几日西岳华山有变，师弟可察觉？”

“西岳脚下顷刻之间欲气纵横、凶煞非常，一百多人横死其中。这样大的动静，天下凡是有道之士无一不洞悉。”

“旁门左道。”玉鼎扶着笔墨，手下拿一把竹简正写着什么，那厢分心听太乙说话，轻描淡写地冷哼一声。“你觉得是谁的手笔？”

“自然是阎君。新天条出，三界整装待发，地府要重修生死簿，又怎么会任由刘家村那些怪胎长活于世。”

“要真有那么简单，他又何必线下弄这些把戏？说是线下，却又搞得个三界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真是耐人寻味。”

所言极是，生死簿被毁原是刘沉香一手做下的错，的确不是阎君内部刻意所为。而地府与沉香又并没有什么利益交涉，天机处为地界的顶头管事，出现纰漏阎王也只管上报天庭，玉帝绝对会根据此事做出交代，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包庇沉香而摆这样大的阵仗。

太乙轻捏了一把茶叶丢入水里焯过，茶壶煮至沸腾，蒸汽越积越多，积累成一道气压，隔着盖子发出咕噜噜急迫又刺耳的水响。

“当真如先前卦上预见，杨戬劫数已到，所以各路仙家特地帮着成就？”

“什么劫数不劫数的，不过是争权夺势之人用来相互虞诈的幌子，事实上全看这些棋子对他们来说有没有用处罢了。譬如是封神台上封神榜，死于这场天地浩劫的性命多不可计，偏偏有用者受上天眷顾，论功封神，自得善修正果，只为留迁别用；无用者榜上无名，魂祭九幽，以千千万万的血肉之躯成就了棋盘上的一出好戏。”

他这个师兄，平日里不学无术又疯疯癫癫的，巧不巧蹦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多半是要有大事发生。

太乙心中渐渐起了不祥的预感，“难道是……”

得到的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令人只觉心下一凉。

此时正煮茶的陶瓷壶终于受不住持久的高温而发裂破碎，清亮的茶水从壶底的缝隙间漏到火中。火焰被顷刻浇灭，茶叶的芬芳也在这一刻乍泄，一瞬之间室内飘香四溢。

玉鼎沉吟许久，眉头紧蹙，仿佛是不得已间下了个什么重大决定。

“师弟不防在我这里多歇一歇，等我门下那两个不开悟的后生来了，就帮我打发了去。”

“他可是你徒弟啊，你就这样狠的下心见死不救？”

玉鼎开始后悔自己一生博览群书，兴许学问不错，却可惜知识都学杂了，越是到了这种棘手的时刻，越是找不出破解之法。

杨戬啊杨戬，你当真糊涂至此。那日为师不惜违抗鸿钧祖师的遗命也要拉你出幻境，你却鬼迷了心窍同一个化形的妖女纠缠……现下你落到这样的地步，又要为师怎么救你！

“不是不救……只是覆水难收，道行再高法力再深，也救不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敖寸心还是西海里排行最末的小公主的时候，个性最厉害也最不讲理，想要星星便有星星落到手心，想要月亮也自然有哥哥们为她摘下。她一直相信这天下的事，事在人为，只要付出的够多，那你许下的心愿就都会实现了。

爱上杨戬其实是一场豪赌，只是她从前没吃过什么苦头，龙族生来就有的优越感渗进骨子里，胆子又大得包天，对于这个四姐谈之色变的亡命徒，明知其危险，偏兴致于此，势在必得。

所以她说啊，嫦娥其实与杨戬很登对，只是没有敖寸心与杨戬更登对罢了。

回想起曾经说过的话，好像昨天一样。她还清楚记得自己年少时那份无由的倾慕与痴情，便是往后里被情所累，输得一无所有，也觉得是一段前尘景色，拿来茶余饭后当趣儿给人听，也未尝不可。

她其实已经学会试着去看开很多事情了，以浏览的心态应对过去和余生，仿佛真的没有什么是拿不起放不下的。再也不会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再也没有哪个人是令她爱之深，恨之切的。

杨戬是吗？也许从前是吧……

破除许多执妄之事，果然心下松快，游走在三界间也越发随心所欲起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小心眼变得缺心眼，便是天塌下来世界末日这样不得了的大灾难，也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好心情和吃饭时的好胃口。

所以，自那天以后，再没有多余的一滴眼泪流下。左不过是人走到了绝境，许多事不敢去细想，反应也较之前迟钝了许多。左不过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不为其他，只为自己的心。什么都可以放下，同样什么也都可以正视，就算痴念不再，但一千多年的情谊怎能说断就断？她可不是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更不害怕再爱他一次，却比之前理性得多。因为，她终于学会怎么用杨戬喜欢的方式陪在他身边……

只是刻骨之情渐缓，爱不再盲目，就证明我对你的感情也越来越淡……你到底明不明白？

当杨戬的生死不再是敖寸心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而潜移默化为生平一大憾事，她这才算确定自己是真的有所开悟。

人生不尽人意者何其多，不可承之事实在难得。她曾经说过绝对不会让杨戬比她更早死，却如今，玉泉山上草木凉，金霞洞前乱石岗，她竟是要食言了。

原来没有人可以做到从一而终，年少时许下的心愿，也永远不会实现。当你为了一个人舍弃一切，回头发现该走的还是会走，所有付出都是徒劳无功、枉费心机，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可怕，人心有多么可怕。

圣人昏聩，神明颟顸；天道如此，怎能奈何……你看，英雄盖世的人那样多，却没有一个好下场不是么？

曾经属于他们的荣光那样短暂而不被世人所知，浸泡在无底的混沌里一点作用也没有。大势如此，而你无力改变，你是情愿继续无谓的坚持然后被断崖前细小却数量繁多的蚂蚁慢慢逼上绝路，还是为了苟且偷生，沦为碌碌无为的小人物，只做无数只蚂蚁中的一员？

敖寸心这几天下来几乎是变了一个人，时时开着小差，仿佛是将死之人回忆前尘一刹大梦三生，脑子里净是些无关紧要没有油烟且很鸡肋的大哲学大道理，如此在山上极不虔诚地等救治。跪也跪了拜也拜了，魂不守舍的也忘记等了多久，直到太乙真人出来传话告诉她阐教绝迹不会出面，事关天机，杨戬的亲传师父更要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