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幻餍阵诀（三）（1/2）

院子里的桂花被风搅起，铺落在杨婵杏色的衣角，随着死一般的寂静，她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同一时间，万籁俱寂，世间一切美好在刹那销毁，杨戬看到父亲叹着气放下诗书；母亲手里提的水桶掉在地上；看到大哥嘴角苍白，不知道是怎样一种神情……

全家人脸上都露出急切又担忧的表情，就像几千年前灌江口上空那一片阴云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自此他的一颗心跟随着跌入深深的湖水，望不见天日，也再回不了头。

他也曾是温暖的人，他也曾活得简单随性，幸福曾离他很近很近。

仿佛是一块伤疤和带着血肉生生剜去，杨戬永远不能忘记杨家前院的那一地白骨。不可一斩是情丝，最难除却是心魔……他眼睁睁看着逝去的亲人一个个向他走来，就像当年亲眼见证他们一个个血淋淋地在他眼前死去一样。

“小戬，跟娘走吧……”

她是三十三重天上集所有美丽与智慧于一身的欲界女神。她眼中如含春水，微笑着向杨戬伸出手时，仿佛指尖有星光荡漾，温暖而夺目，照映在杨戬的脸颊。似乎前方有光明万丈，似乎前方有万家灯火，竹铃飘摇起奏出清脆乐章，每个音符连接着组成摇篮里的轻歌小调。女神皎洁若月光的一双手温柔如岁月，轻抚着摇篮里幼儿的后背，晚风都带着香，婉转的歌声回荡在门口老树的每一片叶子上，融化在他的梦乡。

都是过去了……不是么。

早在那天桃山顶的十日当空下，母亲的仙身被火焰烧尽，化作一块石头，杨戬就知道，他没有家了。

此后清寒已然入骨，就算身处闹市，千万人作陪，也出显他冷冽如斯，与整个俗尘格格不入。曾经以为所有人都在身边就会不孤独，他愿意为所爱之人守护一生，却如何一次又一次只远远旁观着别人的悲欢离合；一次又一次竭尽全力，再希翼落空。

一边绝尽岑寂，一边最是情执。置在冷酷与恻隐之间多少年，早就令他流泪都面无表情，只睁着一双镇静得让人心底发寒的清眸，眼底溢出的是千样冰霜凝成才有的荒凉与忧伤。杨戬沉默地望着女神缓缓向他递来的双手，就像稚子每一次的努力与成长，想得到的，不过是爹娘的赞许和温暖怀抱。

是流光溢彩破碎重聚，是独自醉酒微醺重醒。偏是经历那么多，失去那么多，越是这种时刻，人越理智得可怕。

杨戬后退一步表示抗拒，冰雪为容的外表下握了一只拳头指尖陷进肉里，看着爹娘眼中的担忧与急切愈积愈深，看着他们行走时机械般呆滞移动。惨白肤色里透着暗青，再熟悉不过的每一张脸孔逐渐褪去光彩，原本生动的五官被晦暗代替，只剩下冰冷而木讷的一道道符号。

千万只手向他伸来，扯住杨戬的衣衫，拽住他的垂发，同时有布帛碎裂声，侧脸浮起利爪划过的抓痕，强大的牵带力洪水猛兽一般不可抵抗。庭前有正室，刻着浮雕的木门吱呀一声大开，内里没有灯光，森森然若一张血盆大口，本是他一生的起点，却更像生命的最后终章。

不过是前尘不敢忘，也会成为劫数？风铃也好，望月也好，不过是最后一点怀念，从此几千年来睹物思人，留恋于天边片刻虚无偷渡。

原来是这点怀念也万万不该……于众生诸神，是欲，是罪，是孽，所以幻境千重点化于他。只把南柯美梦编织，再亲手毁灭给人看；演绎着最好风华满足了他的妄想，又把美好扭曲成无尽梦魇，将人威逼至死地。

又是威逼，又是要挟……

是不是都想我死，想我落败，想我屈服？都想我从此枯萎不渡仰人鼻息，想我顺应天命苟且过活？可我等生来就有改天换地之能，谁敢越我之上！

一切牺牲，一切羁绊，原不是由人利用摆布的弱点，更不是非如此不可，只是在他情不情愿罢了。

而现在，他显然是不情愿的。

无数只半透明的手推搡着，一层叠一层，惨白的光芒来回扭动着成一团，几乎要将人活活撕成粉碎般疯狂舞动。太初混沌只有一双明目启张，一条条伤痕开在眼角，红色有些狰狞，却是放在他的脸上丝毫不会显得狼狈。

冰蓝色法力从眼尾血丝里藤蔓一样交织滋长，任外界波涛涌动，也不叫半点纤尘靠近身。

“喂！杨戬，你怎么才回来！”

那样俏丽的女声划破天际时，曾搅起一层云翳衣裳。绯色染红夜空，如烟如霞，是朝阳东升热情明媚，是夕阳西下姹紫盈盈，然后阴郁躲藏，黑暗自退。镶着花蝶飞鸟的金钗一步一摇栩栩如生，一袭轻纱跑向他时，只将孤立遗世的一颗心顷刻填满，许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许多无法挽回的遗憾，在这一刻终会圆满。

再扪心自问，这一世所求为何？其实什么也不求……只是身居高位时，脚下踩的是无人之巅，而这无人之巅下就是万丈深渊了……如今终于跌落下来，埋进淤浊之下，以另一个视角仰望世人时，真的可以透过层层遮衣看到内里，看得从未有过的那么清楚。他也只是想……只是想她能陪在自己身边，哪怕多得一时半刻也好，也总比过严冬刺骨的岁月里，一个人活着。

“哎，我问你，你在西岐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我啊？”

她笑起来面颊有桃花盛开，双眸明亮璀璨得像珍珠，一手被她揽过时候，暖意自指尖蔓延开来。千年记忆在脑海中流转，他竟是想都没想，曾经说过的话脱口而出。“这二十年，杨戬没有别的念头，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封神二十年；开皇之劫二十年；他们才刚成亲，就分离了二十年……

寸心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身后哮天犬被梅山兄弟拽着，在主人与三公主转身走往西厢时挣脱出来跟随追去。西窗卷帘垂下，狗儿撞上正厅玄关前门处，隔扇门合上时整好碰了一鼻子灰，又是疑惑又是好奇，还想偷看，却被玉鼎真人一蒲扇拍下去赶走。

终究还是逃不开啊……

镜花水月里，是谁唇边正藏不住一抹冷笑，笑得令人心里发怵，只又须臾作罢。霓色当空迷住双眼，还有她长睫绸缠，在杨戬心尖轻轻拂动着。

阳光携着烟霞攀上珠帘，洒落到西厢的迎日窗格血色一片。极是迷情，极是凄惘，连枝上的喜鹊都落定叹息。

金风玉露相见迟，双双过，胜却人间无数。

红烛摇影单望护，不泛舟，春色一刻成枯。

风里淬了女儿香，青丝飘舞像极了海岸边那缕拂上人心梢的白色绫罗，细纱一般穿梭在杨戬的指缝间，只令参商重聚，又回西周，青铜作酉时，他们也曾修得一世少年夫妻。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若难得糊涂一场，梦向楼心灯火归。

从此弃经断道，魔障入心，不是神仙。

凡是男女间的姻缘，初时美好，最终离散。从前欢喜处也好，烦忧处也罢，回想起都不过惘然。若早知我也会有悔不当初的这一天，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放开你的手？

闺房里有纱帘漫开，隐约透出帐中人雪白中衣上有浅浅银辉闪动，烟笼寒水间，衬出寸心的脸庞和此间梦境一样皎洁。星眸初泛涟漪，嫣然笑意化在唇角外下侧清浅梨窝，受贝齿间一点朱砂浸染。千古精绝一笔墨，只颂画中人。

他也只是常人罢了。心旌动摇，庸人自扰，有粉身碎骨都破不开的坚持，也有眉间悲戚霜雪都冻不住的相思情缠。回想起曾经耳鬓厮磨、软香在侧，她一生的柔情与天真都交付予他，从此令他食知烟火，走下神阶，敛尽尘埃。

只为乘雾九天上见神女，阅尽沧海不是水，回看巫山难见云。

她早就不是那时幼稚爱疯闹的小女孩，真正做得心如一称，无畏得失，活成他最想成为的样子。只是她那么好，却永不会再向他靠近一步，就像冬日里的两只刺猬，相互取暖互相慰籍，却永远需要保持距离，无法拥抱。

怎么不明白，她是幻，她是欲。偏偏又两厢再熟悉不过，当昨日屏风隔春望，忽见故人枕上霜。曾经与她的爱恨纠葛那样刻骨铭心地充斥进神智，杨戬却清楚知道，他早就将那个世上绝有的女子匆匆错过了，破镜难圆，现实里的他和她，再也不会有如今日一般亲近的这一天……

那就不要清醒罢，舍了大爱，自我成全。此后不闻世间事，堕去仙身，又有何妨？

界外有失望又怜恤的哀叹声，带着丝丝责备的意味，杨戬仿佛听到是师父正一遍遍担忧地唤着他。只是无暇其他，情*欲的色彩愈渐愈浓，红烛都在流泪，淡色烛光填满整个上厢。杨戬静默地深望着眼前这个脸上带着盈盈浅笑的女子，眼里盛满的是道不尽的宠溺与欢欣。看到她，仿佛是看到初遇时那一袭粉色裙角被海风轻轻搅起，以及那年龙族公主的笑容张扬肆意，温暖似朝阳东升，化解一切仇恨。

烛光愈发凄凉，凄凉如水一样洒向人间；洒向窗外与如血一样的阳光紧紧相接；洒向她青春又灵气逼人的一双明眸，活泼生动，仿佛会说话一般。

洒向她明媚如风的唇角温度正渐渐冷却，凌冽绝情，是在冷笑。

直到意料之中的危险如期而至，短兵器的冰冷剑锋如钝刀剁肉一样缓缓推进胸膛，停滞在心脏处寸寸施压，最后贯穿而过。

心头血顺着锋刃在体内翻腾，逆行而上，自口中涌出。

他七魄归一，肉身成圣，从来是不怕死的。因为玄功护体，九转绝学，除非是自己心甘情愿，没有任何人能置他于死地。

所以，当这一剑刺来，他未躲未闪，眼中深情不减，唇角轻柔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