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烛影微光(1/2)
“简而概之,生死簿中除名者,必须得死。前司法天神在天任职的几百年,不论功过与否,这许多不相干的罪名也得有人来抗。天地间不过是一个杨戬罪该万死,却得换以令一众仙家善善其身双手清洁,如何不划算?”
原来过错本不是重要,谁犯下的亦不重要,重要的是该由谁承担。大多数人的利益永远摆在第一位,少数人理所应当要为他们牺牲……这就是,圣人口中的所谓天道,所谓人伦。
如果天注定要有一个人牺牲。
他坐于盘中央,灵魂被夹碎,血肉被分食。那些手中持筷的人,是会满足地擦擦嘴巴,还是意犹未尽,忘了其味,以至于通红起双眼,齿间流下饥渴而贪婪的涎水?
如果,天注定要这个人死。
那,这漫天诸佛,这芸芸众生,谁又比他更配活着?
当一向嘴碎聒噪的敖寸心再一句话说不出,沉静得就像灌河水在点点结冰,冻进心房,热烈如骄阳的她也忽的变得神情哀愍。只想痛骂一声,却不知该找谁人指责。若明哲保身自私自利终成大势所趋,又怎能说是一种错呢。
偏偏是他,执迷不悟,赤诚如斯,固执着只做这混沌世界中的第一人,孤身往这无尽深渊里一步步去。
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坚持,不是么。
也无数次尝试着拽他回来,却当他望向她时,每每都败在他那一份向死而行的决绝之下。
似乎时光倒转,初遇时,他与她都还依然是少年模样。一生最心动,她永远记得他眼里的叛逆和嚣张。
那一刻,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陪着他,到他的身边去。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只记得,夜游神从头至尾都保持着笑容,眼角弯弯。最是温柔,最是疏离。
该是受那样的谦和感染,她也笑起来,亦如从前的西海三公主,说话尖酸刻薄,爱打趣旁人又爱打趣自己。
“一个重伤的废人,拿什么身子承担这些。地狱十八重,拔舌、剪指、挑皮、蒸刑、刀锯……且能玩上几轮?倒不如匀些到我头上。”
“三公主怕是忘了,你功业尽毁,已是堕仙之列。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一生所做出的所有夺断抉择,功德簿上记得清清楚楚。自你遇见我,便再也摆脱不了这终身噩运。自顾都不暇,何不将那废人藏身之地如实告知,也算是有一件善业相抵。总不至于,好好一个龙族公主,堕仙成鬼,落入万劫不复,到底是西海的家门不幸。”
“万劫不复也是死后的万劫不复……死了再说罢。”寸心正说着,低下头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你也不必找他,他根基被毁,不再是神,大抵同凡人没什么两样。唯剩额间一只神目还算得些许异数,只要他不催动内息启用天眼,任何人也感知不出。”
“一个倒贴都没人要的弃妇,竟是这样看重情分。可惜你男人,昔日叱咤一时,敢剑指玉帝扬言要攻上天去;为博红颜一笑,亦敢打坏玉树返下天来。却是这些从头至尾都与你无关,他又领过你的情意没有?”
夜游神一声冷哼,极致舒缓的语气,却每字每句无比清晰落去她耳中,愈是缓缓道来,愈是犹如凌迟之痛,轻描淡写得好生残忍。
类似这样的话,多少人对她说过?
她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廉耻心,时不时装疯卖傻,时不时佯作乐观。为什么……明明只是个陌生人而已啊……又算哪根葱,说的话如同放的屁,怎能放在心上呢……可为什么,为什么,竟然会觉得这样伤心……
这件事早就知晓的不是么,还是在西海囚禁时,自四姐道出,她清楚记下。
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
心如死水,无悲,无恸。
为什么,以前尚能做到,现下不能;许多孺童皆知的道理,她一个快两千岁的老婆婆,还不懂得……
难道是夜游神的晦气起了作用,过到我身上,将我这样皮实结棍的人都折煞得多愁善感起来了?(注:结棍江浙方言,大约是身强力壮的意思,比较接近古语)
寸心想着,有些害怕。
她最怕,对那个人的感情再不由她自主,鬼迷心窍,铸下天地不容的大错。
昆仑陷,江湖远,花谢花开花满天。再回首,又千年,何以轻狂?早已非少年。
但凡她再年轻个千把来岁,依然是那个驰骋四海的混世魔王,也就定当再不管不顾。为所爱,什么话不能说?什么错不能犯?想是,只要那个人的一句话,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跟他走!
可是,今夕非昨夕,从前活在童话梦境里的西海三公主应该死去。死后重生,你难道还不能看清现世?
同样的错,如何能犯两次,你早就不是小孩子……没人再会护着你,宽纵你。
即是这样,敖寸心,你还要……
“是不是,我将那一百一十九人都杀了,就不干杨戬什么事了?”
终究,还是……
寸心话音刚落,只觉全身一松,藏在心底深处许多年的骄傲和逞强倏然放下。也罢,输了就输了,总归是输给那个老情人,缕缕挫,缕缕败,她早就习惯了。不丢脸,不丢脸……
只是,一百一十九条性命……他仁慈一生,心有大爱,知道了,会怪我吧……
不管啦!我因为他,天天被父王大哥责骂;因为他,得罪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四姐……他敢怪我,反了他了!
寸心咬了咬下唇,打定好了主意向岸上的夜游神看去。他微微叹息,对她摇头,怀里的布偶正咧着嘴发出怪笑,一双用黑色布料缝上去的眼珠子竟然闪亮得可以照出她的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下泛出幽幽血光,令人毛骨悚然。
似乎在预示着有一张大网正朝她笼罩下来,而夜游神表面平和的背后,就是那只大网的色彩。敖寸心吃摸不透,只感知到那一份早令她无比厌烦的讥讽和怜恤,与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主宰一切的如来,没有任何区别。
灌江水一片死寂,水底下的鱼儿终于受不住凶神晦气,纷纷浮到面上翻了肚皮。满江的尸体,在寸心的周身围成一圈。
死水之上,是神明。俯视着脚下这些刚刚枉遭横死的生灵,面无表情,已是司空见惯。
他生来是凶神,鱼死非他所愿,却的确是因他而起。
天地无情,更无心苛待谁人之处,却是轮回在世,总免不了有不公道的时候。
一样的孑然萧条,一样的疏离难测。甚至于那一抹清浅的笑意,似乎是嘲讽,似乎是凄然,带着危险而神秘的致命吸引力,将你诱至他的陷阱中,溺死在他的如玉春风里。
不知怎么,寸心竟在夜游的神情中观切出几分杨戬的影子……她想,自己恐怕是真的疯了。
“罢了。”
夜游一声叹,深色的大袖拂下,如流水一般。“你要杀便杀,此事既有人愿亲自揽下,倒少了冥界许多的功夫。只是……”
他忽的顿了顿,“三界里想要他死的人多了去了,你护得他一时,可也要掂量着,能不能护得了他一世!”
寸心听着,只咬着下唇不做声。
寅时已至,极东的天边隐隐有白色吐出,微亮而刺目狰狞,像一道破裂的天之痕。照在她的头顶,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夜游也随着这天气变化,衣襟在渐渐褪色,由墨一样的浓黑,循序渐进泛起微红,自成玄色。他的布偶也在变化着,身上的色彩也正好与他恰恰相反。
日游夜游,分工明确,此刻正是四更天,看来是要畸变了。
“顺提一句,刘家村那些劳什子都是些不死不灭的怪物,普通兵器杀不死,不防借用一下你夫君的三尖两刃刀。”
才一阵清风,敖寸心再仰头望去时,堤上已无人。这一句,也当真不知是他二人之间,谁所说出。
又一夜。那夜,寂静无风。
天空零星点点,江面飘着鱼鳞,浓重的鱼腥味令人闻之作呕。引水咒环绕在她肌肤的每一寸,掩盖着生来就有的真龙命气和仙踪神识。
她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怕其应若响是假,骗出杨戬的藏身地才是真。想是,如若他落在那些人手里,还不是任宰任割悉听尊便,哪里还有命在。
带着这诸多思量,寸心手上施了个诀,将一塘死去多时的鱼苗子相聚一处,捡拾条绫罗布包裹起来埋进土里。
月光晴朗,她停落在他门前时,正听得有风铃碰动。
屋里清幽寡寒,是月光都去不了的地方。她忆起从前的某一时刻,同是夜晚,同是这阁间。物是人是,还记得,那晚屋子里也没有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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