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霜雪霁寒宵（2/2）

“那后来如何了呢？”我又问道。

“后来？”他又慢慢舒展开了笑容“后来，我就要感谢我的好兄长，太子殿下。那一年，太傅在书房任课，父君让所有皇子去了学堂，我才认识了太子，我刻意迎逢，小心讨好，他不爱温书做功课，我换了字迹帮他做，太傅考的文章他作不上来，我给他递纸条。总算太子始终对我高看一截，处处对我照顾，宫里才渐渐没有欺辱我的人，也算没有白费我对太子这般的用心奉承。可是我不甘心啊，同是父君的儿子，一个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一个是路边泥巴，连猪狗也不如，凭什么？凭什么？”

他说到此处，情绪才微微有了波澜，他那些刻意隐忍的情绪和避而不谈的话题，我大约都能想要吧。一个几岁的小男孩儿要讨自己哥哥的喜欢，需要怎样蛰伏，怎样努力，怎样忍气吞声，我大约都能想象。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平静，语气依旧是不急不缓地道“我苦心经营，我得让父君看到我，第一次父君让太子行军历练，我向太子说了好话，太子与夫君请求，让我与他随行，呵呵，他是父君最喜爱的儿子，夫君哪有不应的道理？那是夫君即位以来，楚国第一次胜仗，父君对太子夸赞不已，我也一直顺着父君心意，将漂亮话说得妥帖舒心，也许这些恭维话说得太得心，那次，父君第一次正视我这个儿子。第二次，第三次，我都随着太子行军，三次连胜，这样辉煌的战绩让我的二哥成了楚国的神话，可是军中之人谁不知道，真正上前线的人是我，排兵布阵的是我，殊死搏斗的也是我，我豁出去一条命，一身血肉才换来的成绩，被太子轻飘飘地领了去。我扎在军营里与将军们联络关系，我拿了所有俸禄给战士们补贴家用，我的二哥哪里知道，他的兵已变成了我的？第四次行军，我借脱身体不适没有随太子前去，还刻意暗示了他错误的布兵方法，那一仗，太子输得一塌糊涂。前线溃败，父君焦头烂额之际，我出现在父君面前，愿立即前往前线，挽回颓势。那一刻父君才真正地细看我，他才醒悟，原来所有的胜利都与太子无关，可是他无法问我的罪，他需要我，楚国连年征战，积了多少怨恨，若没了我，楚国大厦倾颓，只在片刻。终于，我代替太子成了主帅，这些年，我带军四处征战，我独揽军权、收买人心，我成了现在的公子倨良，成就了如今的楚国江山。可是我不甘心啊，霜儿，这大楚江山是我一仗一仗打下来的，我凭什么要让给太子？你说凭什么？”

公子说到这里，我忽然一阵凉意席卷全身，是从脚底直达心脏的冰冷，是那种面对无尽深渊的恐惧，“是你？”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是谁？我好像从不认识，什么公子倨良，什么陌上无双，他不过是个怪物，一个没有心没有血的怪物“是你杀了君上？”我终究问出了那句话。

公子转过头看我，神色依旧平静，像是一层薄冰覆在脸上，快否定我，快否定我，我心里一次次呐喊，可是他只淡淡地说“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是他的好色淫逸，是他的偏心自私。”

我居然浑身战栗，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是的，这不是我认识的公子倨良，他原本温润如玉，原本谦和有礼，他不该是这个模样。

“霜儿，你听我说。”他看我这个模样也慌了神，几步走到我身边想要扶我。

我拼命地推开他，“别碰我，我怕，我怕。”我说道，是魔鬼，魔鬼杀了从前的公子，变成了他的模样，一定是的。

“霜儿，我是被逼的，你信我，你信我。”他用力地抱住我，我没有力气挣扎。

“可是他是你父亲啊，你们二十多年的父子情谊在王位面前算什么？”曾经他是我全部的信仰，如今我看着那些信仰轰然倒塌在面前，只剩下一地狼藉，他对待生身父亲尚且如此，待我又算什么？

他许久没说话，就这样抱着我，他的一颗心跳得很重，隔着衣物，我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你信我，我永远不会负你。”过了很久，他才说。

我想起那日在朝堂之上，他向楚王请婚，我想起那日的表小姐，从前他待表小姐如何众人皆有目共睹，如今却弃之如敝履。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实在不敢有那个自信，心狠手辣如他，会对我有特别的对待。

“我问你一件事。”我说，此刻声音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

“你说。”他答道。

“从前我对你存了那些心思，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可是为什么你要与表小姐定亲？既选择了表小姐，又为何忽然反悔？”我问道。

他放开了我，看着我的神色颇有歉疚，“从前我没有办法，我没有那个能力，可是以后，以后我想好好待你。”

我觉得讽刺得很，从前他的话就是圣旨，一言一字我都不敢违逆，如今他的一言一字我都不敢相信，“我只求你放过我。”我冷冷地答道。

“你还在怨我吗？”他问我，“其实我哪有什么娘家舅舅，母亲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不过是将军要找一个人押注，而我需要一个靠山罢了。一个人孤军奋战真的太苦了，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办法拒绝将军给的条件。现在好了，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他说得很认真。

我摇着头苦笑“你哪里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较之之前更多了几分阴森，“若是苏子玉，我奉劝你就不要想了。”

我错愕地看着他，关于苏子玉我只字未提，他是如何知道？

公子好像知道我心中所想，还未等我开口问便兀自说道“我如何猜不到？你前脚去了塞北，苏子玉后脚便跟了去，回来时你一直盘着发，我不说只心底存了侥幸，只可惜终究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既是如此，你能否。。。”

“不能。”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一口否定，端的是干脆利落。“旁的事我都能答应你，只这件事不行。”他站起身来，我仰望他的身影，莫名感到压迫。

“除了这件事，我再无旁的事可求。”我低低地说，绝望在心里攀爬蔓延。

“公子，该入宫了。”黑鹰沉稳的声音在窗柩下想起。

“我知道了。”公子站起身来，便往屋外走去，迈出几步复又顿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你都是不信我的了，可是你仔细想想，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我若不狠一些，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你觉得苏子玉好，你又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说罢就大步地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发神，是啊，这世界残忍冰冷，我曾以为公子倨良是凛凛雪夜中那一盏暖黄的孤灯，原来他要做的不是孤灯，是灼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