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幻·宿命书（2/2）

“那位执以仙姑娘不是已经去找主人了吗，我们这些从客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待着好了。”活儿该伸手掩住酒杯口，不让獒簪花再为他续酒。

“执以仙真的能见到典当东方吗？毕竟放下城是修魔正统，民间多有讹传，东方先生会不会……”单手提着酒壶的獒簪花亦是跪坐，他一边看着活儿该手掩的酒杯，一边看着玄门列面前纹丝未动的酒杯，徐徐叹了口气，先往琴弥杯中倒去，再将自己的杯子续满。

“你别因为她自称执以仙，就真的把她当成姓执名以仙的姑娘了，她可是典当东方的后裔——东方执。”琴弥与獒簪花相互碰杯，沾唇不饮尽，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凿在峡谷内侧的山洞，那里便是典当东方所在的地方。

雪白无褶，裸肩长袖，午昧双手分别提着长袍的左右两肩，细长如幡的袍衣在风中猎猎，开衩到大腿根部的下摆，在开裂的绸料边缘嵌着几枚可以扣合在一起，用来装入剑刃的液态流体的黄金锁拷，一缘在阳光下渐变出暗淡两色是金黄镶边，为云流织成的、近似丝绸却比之更柔滑的袍子固定了轮廓。

“为什么开衩这么高，你在故意戏弄我吗？”双手高举提着长袍，身材娇小的黛发少女抱怨着，心里却在揣摩袍摆的长度，是否能够垂到自己踝骨、盖住自己的双脚。

“高开衩的话，应该更适合腿部旋踢高抬的动作吧。”狱皇猛地用布满锐利剑刃爪甲的手指糊脸，不过幸运的是他那面色苍白的脸庞并没有被剑刃滑开，依旧是完完整整的，“我光去想怎么才能不阻碍战斗时的动作，忘记你是个女子了，需要忌讳一些事情的。”

“转过身去。”午昧突然说。

“啊？”将满是爪刃的手自脸上移开，狱皇有些呆愣地想着什么，一不留神被午昧一脚踹在腰部，被蹬得俯身倒地。

“把那些用来装佩剑刃的液体黄金扣搭合上，应该就不会那么容易暴露了。”午昧单手高举着长袍，朝着湛蓝的海水中走去，“我到水里换衣服，你不准回头偷看，不然……哼哼。”

然而狱皇从来不是个安稳的少年人，他微微抬起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后，依稀辨别出一只身材矮小的……独角羊羔从深紫宽袍里游了出来，然后朝着他编织的雪白长袍里面钻去？

晃晃脑袋，狱皇嘴角咧开轻笑：怪不得不让我看，原来这丫头也知道自己的原身并不怎么好看啊。

幽隐的山洞悬在峡谷内壁，闪闪烁烁的晶石反光，在生长出珊瑚状晶簇的岩壁上映出斑驳的彩色影子，洞中有自上铺下宛若帘子一般的小型水瀑，也有生长着无数荧光小花的紫红色植株，支棱着数条海蟹一样的节状小肢的古怪虫子，躯干部分是如蘑菇一般柔软、有着褶皱的菌类，蓝白色荧光自它们的身上散溢出去，幽暗的蓝色渲染了更深处的洞穴。

这里充满生机，并不因为见不着外界的阳光，就陷入暗黑的死寂中，各式各样的生物散发着它们自己产生的荧光，有灵芝状层层叠叠在一起的单色菌类，也有在洞顶垂藤上缓慢爬行的昆虫，它们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自由生长，所以自然也就不会知晓人类的可怕，反而会由着自己的天性，去亲近这些看起来无害的陌生的两腿动物。

执以仙并拢双腿，坐在自岩壁上突出、天然形成圆凳模样的冰凉岩石上，萎靡不振的真绛龙兽缩小成不到半尺长短，背脊生着四道以吸食他人元神所得来的白漆异纹的躯体，拱起前半身立在执以仙的左肩，因为另有一些洞内的土著小动物，正散发着荧光在执以仙右肩上跳跃。

洞内的尽头是一块近似于低榻的石板，满脸都是刀刻沟壑的老者指间捉着一柄刀，他的穿着看起来就像是一辈子都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的老猎户，暗淡昏灰的貂皮子裹着他骨头架子极大的身躯，花白泛黄的长发用晒干香草编成的小环，在他的鬓角结成颇具游牧民族风格的小辫子，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这个看起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老猎户，就是以修道的凡人之身，借助其巨大财力服用各种天材地宝，而获得了六千多年的寿元，一直站立在妖都最顶端的那位典当东方。

“执，这次来，又有什么事。”年老的东方易用指间夹着的刻刀，慢慢雕凿着他手心所握的半朽树根，轮廓模糊的人形随着他所盘双膝上的木屑越来越多，而逐渐有了较为清晰的五官。

“我的朋友命在旦夕。”没有尊称，没有敬语，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原名东方执的执以仙看着不知与自己隔着多少代血缘的东方易，突然感受到了只有将死老人身上才会有的朽木气息。

“那我随你出去。”东方易停下了雕刻的双手，把刻刀塞进自己腰间的皮鞘，而那尚未雕好的木像则收进了袖子里，生长在岩石壁上的植株将莹莹蓝光照进他的瞳孔，看起来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深蓝烈焰。

正如六千年前，他夺得典当行龙头位置的时候一样。

獒簪花在与琴弥举杯共饮，他修长敏捷的手指勾着银制酒壶的把手，每当杯中酒饮完的时候，他便会轻轻一甩酒壶把手，黏稠的酒液就随着酒壶上的甩力，轻巧地洒落在杯子里。

然而，就在獒簪酒杯中再一次变空的时候，一只满是干裂沟壑与白黑斑点的手，握住了他将要抖动的腕子。

“先天灵根伴生……人确实是个好苗子，只可惜这灵根却是个烂根子。”苍凉悲老的声音，稍微有一丝沙哑，但整体听起来却是有一股气在支撑着老人的威严，让绕转的每一个音色都尽量贴近青年时的清润朗然。

獒簪花抬头，是个满脸皱纹披着貂皮袍子的老猎户。

“老丈——”獒簪花刚要向老人行晚辈之礼，才想起自己的一只手腕，被老人的手紧紧地攥着，宛若被套上了一个生硬的铁箍，似是要将他的灵魂紧紧锁在肉身之中。

“长侯，出来吧。”

猎户老人双眼浑浊不堪，宛若琴弥瞳底所蛰和气那般混淆清浊，他将自己抓住的獒簪花的手腕高提，紧盯着华发少年左鬓上的朱槿花，眼神锋利得宛若伏身待于山林中的猛虎，熊熊的蓝焰在他瞳底烧成火海。

“长侯？”獒簪花并不知晓这个名字的含义，他只是单纯地以为猎户老人喝多了，但来自于世家公子的礼仪与教养，却让他静待着老人胡闹完，然而当他略过老人佝偻的背脊，向后缓缓看去的时，却看到了如临大敌的执以仙。

——好像老人才是清醒的，而自己则是那个被怪物当做盘中餐、却尚不知晓自己处境的糊涂虫。

琴弥眯眼抖袖，滑出绿藤青霜与血染夕霞两柄符剑。

玄门列脚尖抵地膝盖将起，上半身绷如硬弓长弦笔直，双手则垫在束带底下，拇指勾住了两枚好久不用的子午钺。

活儿该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猛然一口灌下，自海里捞出来、没有主人元神寄体的欲垢剑，与他的着相剑相叠，放在他按着大腿的右手的边侧，仿佛他随时都可以掷杯提剑，如刚入行的屠夫那般不由分说、乱砍一通。

獒簪花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起来，连带他转动自己的脖颈时，椎骨也是僵硬得几乎无法转动，直到他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如云雾般朦胧不清的高大身影——

华发披散，左鬓朱槿。

和自己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年龄，自己虽早生华发，却仍是不到二十年华的少年郎，而那云雾虚影则是长须垂腹的老者。

原来，自己那朵所谓的先天灵根，是他人用来收拢残破元神的后天造物，而当初母亲在生下自己几日之后就染疾而死，恐怕也和这个寄宿在朱槿花中的残旧元神有关。

“长侯，如此损人利己之事，是否还是仙侠中人所坚持的任侠之道！”

东方易虽已年老，但那口支持他度过六千多载寒暑、帮助他击退无数腐朽老人的侠气还在，所以他敢于开口喊出这字字如击石般铿锵的一句质问。

“损人利己？坚持侠义？若是连性命都不能保存，只剩下一缕元神苟延残喘，你能为了所谓侠义，去放弃离死返生的机会吗？”浑浊不清的低哑声音，随着云雾朦胧的残旧元神飘转，而回荡在这方天地之间，然而真正能听到他所发言语的人，也只不过是围在獒簪花身边的东方易、琴弥等人。

“生平易手千百回，而今将死，便如长侯所言，为我辈侠义，不愿苟活。”东方易放开獒簪花的手腕，看着他面前这个虽是表情僵硬、但还算是镇定的少年，“我予你一场造化又如何？”

但听海潮刷刷，东方易满头银发随风而起，如雪獒震怒，咆哮独夜，“请长侯赴死，为少年之人开生路！”

桀桀大笑，长侯残旧元神离獒簪花更远，但还是有丝丝缕缕的云雾小线将他们两者连接，长侯以朱槿花为寄附实体，在风中摇晃每一片血色红瓣，仿佛随时都可以随风逃逸，“你若让我败亡，则这少年人必死无疑，我会在形神俱灭之前，将他身体的每一分精气神都吸得干干净净……”

“那就比谁的刀快！”活儿该一甩着相剑，形体无定的名剑延展铁质、化作丈余长槊，一头猛烈轰向轮廓氤氲的长侯，却不知为何触碰不到他的形体，只能带起凄厉的风啸声。

“不是仙侠界中人，便不知如何对待元神——”东方易缓慢向前一步，双脚分跨如同站桩，如长侯那般同样朦胧的元神，由一个从未修道却活了六千多年的凡夫俗子所有的元神，自他眉心处挣脱而出，“要用元神击溃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