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幻·宿命书（1/2）

茶在釜中，渺渺清烟混着茗香，自釜盖的气孔中涌出。

两人围石而坐，拈子观棋，纵横十九道的刻线落在石上，刻线边缘与架着茶釜的火炉近在咫尺。

执白者，赤发隐金，披散后肩，三枚薄如短刃的绛晶短角，分立在左右额角与眉心上方，没有任何温度的熔岩，未有冷暖，宛若液态的黄金在他瞳眼深处翻滚——创世初神·烛九阴。

执黑者，裹纱长袍，净瞳琉璃，身材欣长且头戴素白高帽，两缕帽缨缀在鬓边微蓝发丝，细碎流苏如椰丝桂花入净蓝湖水，不起轻波便沉没入底——玄幻界主·云水泱。

“你为何要放走狱皇？反正对你来说，十方诸界仅隐缨一人堪敌尔，为何不拿下狱皇，夺取他的苍狱界根源。”

云水泱一手执黑棋子，一手隔空引带，受他控制的滚水，自行从茶釜盖的缝隙间流出，落在他手边与烛九阴手边的两个紫砂茶盅里。

“我与狱皇定下誓约，仅用苍狱界根源三次。与午昧交手时，用过一次，借此适应力量。与隐缨对敌，用了第二次，以抗过苍狱捭阖打的分龙之招。我尚还有一次使用苍狱界的根源，狱皇重诺言义轻生死，算是任侠赤子，就算我在日后那场毁界空无之战中，向他讨要苍狱界根源，他也会完成自己的承诺。此，为其一。”

拿过盛着云水泱引来茶水的紫砂小盅，烛九阴两指环着盅口一提，沾唇饮啜少许，另一手所执白子落下，围困云水泱的黑色大龙。

“十方诸界根源，虽是由我元初创世之力所化的天地父元、万物母气，但终归是在我躯体之自行运转的力量结晶，冥冥之中已不再受我掌控，反而还努力从我现在这幅衰弱不堪躯体里继续篡夺力量，顺应它们所在世界的生灵意愿，行健天道，道法自然，令根源之中有了排斥我的‘天命’，故而我不能弑杀狱皇、夺其根源，因为‘天命’只认可命定所在。此，为其二。”

自唇边放下茶盅，烛九阴凑着盅口轻轻吹了吹其中的滚水，看着犹豫不决的云水泱在思索如何落子。

“那何为天命？”

云水泱一子落下，如墨滴晕染开画，白色大龙受限那一点沉黑，隐隐约约之中，倒像是白色阴阳鱼点了一记灵睛。

“天道所尊所崇所行之万物宿命，即是天命。”

烛九阴不看棋局，随手轻抛一子，落下时白色大龙昂首啸天，要与云水泱麾下的黑色大龙缠身磨牙、死战方休！

“那什么又是宿命。”

黑子被二指所执，云水泱以棋子轻磕作了棋盘的青岩，他另一手拢指成掌托额，纵横十九道刻线依次入眼，一个一个点位在他髓海中计算、推策……

“若日后毁界空无之战，我身败殒命，此是为宿命；若日后毁界空无之战，我胜之复初，此是为宿命——命理之中，所行之事，如冥冥之中自有神钦定，能以天象星宿之轨迹言之，是为宿命。”

伸手拂乱棋局，烛九阴总是这样，一旦他占尽优势，便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所以他选择破局，不让自己掌控一切。

可是身为天生的创世初神、诸龙始祖，他身为强者的骄傲与内心，却又在每时每刻都驱使着他掌控一切的根源、过往、现在、未来，直至万物毁灭，在废墟彻底归一之后，所到达的空无境界之中，沉静悟明。

“那若是我偏执行事，顺己心念，伐阻碍之物，逆不可成之事，而成大事——这是否可以说，我之心念即是宿命？我们自己决定的，就是宿命！”

云水泱将自己的黑子挨个捡回棋篓里，同时也顺手将烛九阴的白子也丢回他的棋篓里。

“是宿命。”烛九阴放下茶盅，也不怕烫，直接用手拿过茶釜将盅内残水续满。

扫眼看去，千嶂成抱天连绵，穹窿一片苍青铁色，宛若新铸的铜尊覆着绿锈，如柱如竹的挺拔高峰支撑着无云的穹空。

嶙峋的石岩遍及表面，有充满活力的多叶杂草从岩石缝隙里窜了出来，高高长长又有些韧性，可以抵过清风徐徐，却受不住狂风沙暴与人为的摧残。

玄幻界重新活了过来。

——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宿命？

“既然十方界根源由天命所掌控，那么我和螯所夺取的根源，恐怕已经无法成为你的助力了，仙侠界主与洪荒六圣都已经……”清浊相融的一团和气，与比之和气要大上一倍的鸿蒙沉雾，分别出现在云水泱的左右掌心。

“只是无法彻底收回其中的力量罢了，但终归还是能驾驭的住。”烛九阴伸手夺走两团根源，握紧掌心将之强行收入体内，“更何况我夺回根源并不是为了收复力量，而是为了阻止我现在所增长的力量，被与我有着紧密联系的十方界根源继续篡夺、吸食。”

“仙侠界的根源怎么会只有一半的份量？”经过对比，云水泱才发现两界根源的大小，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应该是被根源所选定的天命之人，留下了承载天命的那一半吧。”烛九阴抬头望向高阔苍穹，“就算是完整夺回的洪荒界根源，我也能感受到它的天命并不在根源之中，而是寄托在于一种近似于自然规则的特殊存在的身上。”

与此同时，远在旧色任侠尽褪的仙侠界，被烛九阴与云水泱提及的狱皇，正带着午昧走在鲲鱼背上的大陆边缘。

荡漾在金黄沙粒间的碧波，在雪白贝壳表面跳脚横爬的挥螯小蟹，在海水里晕染开层层金华的日光，还有带着黏稠湿气与淡淡嗨腥味的暖风，吹在脸上感觉就像是落入真丝包裹的世界里，舒适、悠闲。

“为什么还留在仙侠界？”午昧转头看了看周围，“甚至还要到鲲鱼宴上去看一看，我真的搞不懂你的心思。”

“你不是放心不下那些人吗，我是想让你安下心来之后再走。而且这方世界确实很有意思，比之我的苍狱界要好太多了。”狱皇半蹲压着右腿，套着墨金剑刃爪甲的手指，放在挥舞螯钳的小海蟹必经的路上，趁着海蟹爬过他手背的鳞铠的那一段时间猛然提手，然后将“入瓮”的青壳海蟹在手上来回挑弄，最后玩够了才将活动得有些疲惫的海蟹重新放在沙滩上。

午昧并不理会这个时而蛮横不讲理、时而温和待人的古怪少年，她抬头跨过障目的树叶看向远方，燃着淡淡黑色的长烟如蛇，朝着苍穹咬去。

“对了。”狱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古怪地咧嘴笑了笑，不停地搓着他满是缯绫鳞甲的爪铠，发出滋滋嗡嗡的金属摩擦声，“既然你都跟我在一起了，就不应该穿着这件破破烂烂的紫袍了，这样别人都以为你和我是一伙儿的恶霸呢。”

午昧勉为其难地低下头，瞅了瞅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袍摆，根本没有挑出一点破损的地方，随即有些鄙夷，“呵，毛病倒是不少。”

狱皇原本想要抬起一只手挠挠头，但是立即察觉到不对的他，唯有将之转变成有些莫名其妙的用爪甲抓划颈后护铠的动作，“你要是穿件长摆的、金边的、雪白底的露肩长袍，应该是不错的。”

“没钱，也没人帮我做。”午昧猛然想起“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再说我就算有那样的衣服穿给谁看啊，给你看吗？”

狱皇摊开双手指铠，天际流光在他墨金的鳞甲上闪耀异常，衬着穹窿边缘颤颤的白云，让人有些捉摸不定他的心思，“先做了再说啊。对了，你听说过——‘纳光成剑，抽曙为刃’，还有‘捉云为裳，逐流成衣’这两句话吗？”

天亮着，却被高处的暗翠色大叶所遮掩，摆成一堆木塔的粗柴燃着篝火，处在峡谷底部的人们席地而坐，整洁的绸布平铺在湿润的土壤上，陈酿新酒、珍馐美馔在绸布上摆放出精致，有着浓郁自然气息的山风吹过峡谷上方，鼓出“呜呜呜”的啸声，宛若有人以埙奏歌。

琴弥三指端捏着小巧的翠玉酒杯，她贴唇饮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清浊相与的和气在她瞳底轻微荡漾。

“这样什么时候能见到所谓的典当东方。”玄门列姿势端正地跪坐在绸布上，大概是因为心里还在挂念午昧的缘故，她乌黑圆润的双眼瞪着，撅起的嘴足以挂住琴弥指间所握的酒杯，将那唇上绛桃之色，泛滥得更加饱满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