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长光世家（1/2）

由千百年来往返海上的候鸟所衔海藻、所排秽物为第一层地基，覆盖在长眠万载而不沉于海的鲲鱼背脊上的广袤大陆，纵使隔着好大一片海域，在那长千丈高宽百丈的长船上观察，也能体会到那可望又可即的激动心情。

执以仙蓝裙如湛青海棠，一人御龙当先，脚底脊生四漆白痕的真绛龙兽，后颅处那两根如小朱红色鞭笋的角突，被边缘晕染虹彩的光线一照，竟映出金石水磨出滑面后的油润光泽。

微微透出蓝意的海水，不时溅动起来的雪白浪花，都在真绛龙兽在海中翻腾兜转身子的那一时刻，自片片缯绫不平如手磨晶剑的真红长鳞间坠落，打乱海面一圈圈的水纹涟漪。

倏然，庞然魔螭轰然出海，带着混沌无知的邪孽，以异世的光怪陆离，朝着这一片无辜的海洋碾压过来。

风被似剑似盾的墨玉钢质龙鳞，以边缘所镶嵌的精金附刃所割裂、吞噬，海被粗壮如横倒擎天柱的巨大龙身压垮、切断，硬生生地制造出由魔所留下的——辟浪分海的神迹！

苍狱界主，炼狱魔螭。

午昧直膝纵身跃至船沿厚三丈有余的截面上，右手四指握鞘而拇指朝上猛然磕开剑格。

乌沉沉的念裁剑身滑出狰兽吞口，被午昧左手瞬间握住缠绕油亮黑吸汗棉绳的纤长剑柄，铿然划出一道亮如明镜的圆形斩痕。

唯有左手握剑，午昧才能使出那一招以“风诀雷法角獬豸”为起手、破万物而无不穿的修直之光。

可是，这一道能够贯通诸象、同化他物的光，真的能够战胜仅在烛九阴与隐缨这一龙一竹之下的苍狱界主——本体为炼狱魔螭的狱皇吗？

来不及细想，潜藏在身体每一寸的战斗本能已经接连相应，起手动念凝意皆是山海界的神御剑之术。

挑腕振袖翻剑的过程中，隐隐有随形、如影的真髓掺杂在其中，午昧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地将自悟的随形如影、风诀雷法角獬豸这三式剑招，淬炼得如此圆明通灵、浑然无缺。

但她却知道自己一旦出手，则是会斩出超越以往任何一次的强悍剑招！

真性·山海一剑。

若说“风诀雷法角獬豸”是午昧苦练以久的杀招，那么“真性·山海一剑”便是午昧在仙侠界体悟道韵所得的境界升华。

前者是将那修直之光凝练出来的术，后者则是将那破灭万物、同化他形的光者真性发挥到极致！

风诀·雷法·角獬豸，其有招而无所定式，只需轰出那挟带风雷的一斩一刺即可；

真性·山海一剑，却是连如何出招都没有定下，只是用那玄之又玄的道之意韵，去激发自己的潜在能力，达到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令自己出手的每一招都极致、无缺！

光，破万物而无不穿！

剑入重重黑幕，墨玉质地、半剑半盾的瑰美龙鳞，宛若百炼精钢般不可破，念裁锋刃不得切入分毫，但剑上豪光却是同化极黑为至金，直入龙躯脏腑深处。

轰鸣，巨爆！

午昧带着她手中的念裁剑被掀翻到甲板上，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在狱皇庞然龙躯面前，宛若一短细线般可笑的真绛龙兽，在执以仙的御使下飞掠苍穹、于海天交汇处恣意夭矫，随后以身为箭直撼狱皇龙躯。

而琴弥与獒簪花也未曾落后。

碧绿生青的甲木符剑投掷入海，悬立剑身而不倒不沉，衍生出万千暗翠藤蔓以咸海水为养基往四方蔓延。

血红透亮的夕霞符剑更是引动无边血雾，将天际日光搅得昏沉、肃杀，满是兵武革决之意。

一朵为道者先天伴生灵根、却在后天枯竭元炁的朱槿花，终于离开华发少年的左鬓上侧，飞掠至空中随海风招展。

它并不见风就涨也不喷云吐雾，只是将周围的海风聚集成一片片实质固体、清明中隐两分幽蓝的青琉璃，而与这朱槿花同生的华发少年——獒簪花则竖起一根手指，尖端燃起徐徐火苗，乘着风慢悠悠地飘向在空中旋转如叶雨的青琉璃片。

海风所凝的青琉璃，与獒簪花送来的火苗相触，风助火势，火起风烈，两者相辅相成，一时无所限制，瞬间拼合成一朵以朱槿灵根为芯、海风青琉璃为骨架，附着了熊熊烈焰的巨大朱槿花。

万千暗翠藤蔓上突如林、诸叶徐徐，争着抢着要在庞然魔螭足有长船大小的一片片悍鳞的间隙里滋长。

无边的血雾在海面上弥漫开来，遮天蔽日之中却显现出执以仙脚下真绛龙兽的夭矫身姿，后发先至的大朱槿炎华花撞破血雾、焚烧一切，却根本覆盖不了炼狱魔螭身上一块龙鳞的面积。

而退回长船甲板上的午昧倏然睁眼，显然也感受自己那一道能够破绝万物的长光，居然被更强的力量所同化——

那股力量至上唯一、轻灵空明、破万物而无不穿，赫然是比午昧的长光更强、达到了太一完美之境的破时曙光！

光者，独绝惟一、排异化物，使天下大同，然长光能战以长光，以强者胜之。——《大观·长光说》

“不愧是一界之主啊，掌握根源自然也就能堪破先天五太，那么执有破绝万物、自太一之中的完美境界里衍生出来的光，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吧。”午昧双手合驻剑柄，银白碎花的剑镖磕上甲板，震溅出细微的木屑刺扎。

乌云在她的头顶汇聚、风雷在云层里纷扰出精金、灿白、浅紫之色，琴弥所召出的海上血雾与冲天绿藤在午昧前方开路，而炼狱魔螭——狱皇的庞然龙躯之上却是曙光破晓、万瓢长光。

暗与光如此对立、如此鲜明，但执掌光暗、并以长光暗云为兵器而战的武士们，他们的意志却不符合他们所拥有的力量。

午昧的意志是通透无暇的亮，而狱皇的龙颅中只有混沌无序的乱！

碰撞、熄灭。

暗云与长光碰撞，最终被惨然通穿、烟消云散。

冲天上涨的如林绿藤与弥漫海上的无边血雾，触及边缘镶金、偌大无比的魔螭龙鳞，便被那极黑极墨的意志所磨灭。

飞翔于九天之上、在云层顶端遨游、夭矫的真绛龙兽如箭撞下，得到的结果显然易见——被坚不可摧的龙鳞给反震出去，瘫软成团、连带着它颅顶的主人执以仙一起坠入海中。

大朱槿花的死途炎华在龙鳞表面无所凭借，亦被莫名的力量所禁锢、无法以空气、海水等介质为燃料进行燃烧，以至于只有步入逐渐熄灭这一条死途。

炼狱魔螭，祂虽然是没有生出龙角、并不算是先天完整的螭龙，但祂所拥有、所展现出来的绝对力量，也足以令午昧等人见识到执掌山海的天地之神——龙，其真实力量的冰山一角！

黄金璀璨的两轮龙瞳睁开，天上便再多了两轮日曜。

同存于半边天穹之中的三阳驱散暗色、祛除邪祟，极致的光通透海上的每一寸水域，被两轮冰凉得没有任何温度的龙瞳所中和了热度的真正阳光，温暖又不干涩、带着海风湿湿的咸味与腥气。

倏然，同天的三阳之中，有两轮染上了深深血色，宛若夕阳薄暮。而那庞然无匹、宛若通天连地的巨大龙躯，也莫名地浅淡、消失，只留下一道骨骼清瘦、身材单薄的少年身影。

黑发血瞳，墨铠镶金，苍狱界主——狱皇！

“你们退开，我只找午昧一人。”扫袖一拂墨铠下摆，狱皇振甲铿锵声鸣，浩然罡气冲散御剑的琴弥、列风的獒簪花，以及与龙兽一起沉在海中的执以仙，将无数绿藤与无边血雾分开一条大道，可见千丈长船甲板之上的紫袍少女——午昧。

“狱皇贵为一界之主，不知找我这异世旅人的小女子有何事。”午昧十分清楚自己眼前的狱皇近乎不可战胜，哪怕自己不惧生死、执剑搏命也只是毫无胜算，甚至还可能害了琴弥等人的性命，所以她竭力回想起当初琴弥说退鹄子、与獒簪花解除婚姻的神情姿态——

当武力不能战胜强大敌人的时候，隐藏在言语之中的权谋，便是你唯一能真正掌握的筹码。

“小女子？”狱皇摇着头笑笑，这面色苍白的少年，他血色如潮的双瞳越发幽深，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红玛瑙，“能让我心心念念、也要与之交手的小女子，可是不多的。”

说罢，狱皇抬手连番指点自海中御龙浮起的执以仙，和獒簪花一起站在午昧左右两侧的琴弥，以及午昧身后某个现在并没有人的方向，“她，她，还有她，都不是值得我交手的小女子。”

最后一字“子”音将落，一扑边缘枯黄发黑的暗色蒲葵叶子，挟着满面翡翠突刺而来，直轰进狱皇面前三丈，甚至还要再进几步——

但听见远方有幽幽女声传来:“是谁说，我不是他值得交手的小女子！”

两人两剑，满头毛茬的青年汉子手执双剑，布鞋短褐、满头乌黑发丝被束成黑色狐狸尾巴模样的少女手里空无一物。

她的兵器刚刚已经以百万折剑打中的“瀚海龙吟”给投掷出去，便是现在已经被狱皇振掌摧残成寸寸飞散碎绿的蒲葵叶子。

隐缨双枪门下，山海界，玄门列！而她身后手持双剑、光头青茬的年轻汉子，便是曾与狱皇打过一场的诸山经系主——活儿该。

“阿昧。”轻声唤着，玄门列双手一转，子午钺滑在掌心，她上前几步将站在午昧身边的琴弥和獒簪花别开，与那紫袍驻剑的少女并肩而立，“我来了……还有，对不起。”

“那件事情不是你的过错，不需要你来替隐缨道歉。”午昧微微侧过脸来回答玄门列，“说实话，你能来帮我，我很高兴。”

“狱皇！”午昧正过脸站在船头向那悬空而立的人形魔螭大声喊话，“不知你找午昧，到底有何贵干！”

伸出双臂，套着一根根修长护指剑刃爪铠的十指相互交叉、活动，发出钢铁摩擦的嗡鸣声与铿锵声，狱皇抬高了真红如血海狂澜的瞳眼，圆盈无缺的眸子就是烧红炭块那般晶莹剔透的红玛瑙。

“与我一战，然后就放你们都走。”黑发飘扬，血瞳狂澜，面色苍白的少年，他的声音清朗急快，在整片海域回荡，“就是你和烛九阴进行的那一场战斗一样，只比招式不比力量。”

当午昧周围的所有人听到狱皇说出这紫袍少女曾与创世烛九阴一战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克制不了的、形态各异的震惊情绪——

玄门列掂了掂量手中的子午钺，近乎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眸里，震惊未曾掩饰分毫；

活儿该用执剑的某只手的腕部擦了擦额上细汗，多看了午昧几眼才压下自己心头的异样情绪；

执以仙一下子偏膝坐倒在真绛龙兽的头顶，有些沮丧地抠着身下坐骑的鳞片，显然她对那头被满身创世灭界传说所围绕的烛龙垂涎已久；

琴弥的眼角禁不住地连跳三下，但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恢复如常；

獒簪花大概是变化最小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有去看午昧，而是隔着遥远海域注视着狱皇的人影。

“好，如狱皇所愿。”午昧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