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堪·敦看世家(2/2)
“你不是早就在呑拾宗的时候就离开了吗,当时说的理由是什么来着……四处游历,寻医问药?”
大抵是没有察觉到獒簪花的到来,又或是琴弥故意没有表现出发现獒簪花已经到来的样子,总之密林之中执以仙追逐琴弥的游戏依旧没有停止,而午昧作为被那两个大女人冷落的小小姑娘,自然也就有理由和她身边突然冒出来、吓了她一大跳的獒簪花攀谈起来。
“怎么又回来了,离开琴弥你就活不了吗?”午昧此刻的心情并不好,所以她说出的话也实在不好让人接口,但獒簪花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话语中所含问题的犀利,还是一时愣神抢口应了下来,总之是接下了午昧这一句让人感到尴尬的问话。
“午姑娘,你这话说得……插妆本来就是灵根枯竭、体弱易殇的人。”獒簪花显然没有被午昧犀利的话语齁住,他以世家公子该有的从容、礼法,露出一个看起来颇为率真的笑容,两排显然是用精盐漱口的牙齿雪白得发亮,看其上的剔透釉质浑然不似是饮食烟火的凡人该有的。
“殇?夭折的意思吗。”午昧背着双手将念裁剑负在身后,乌木剑鞘紧贴在她的臀部上,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倒退而轻微拍打,“可是你快要过了长殇的年纪了,而且看你左鬓上的朱槿花色彩愈艳,应该是快要恢复过来了吧。”
殇者,一曰幼年早夭,一曰守国战殆。另有四殇:其岁不及八者,为无服之殇;其岁八至十一者,是曰下殇;其岁十二至十五,是曰中殇;其年十六至十九,是曰长殇。
“容光焕发?不过回光返照罢了。”獒簪花一摊手,,全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若再无根治之法,我便是大限将至、时日无多了。”
午昧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华发簪花的少年人,她不知道对面的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生死,没有恐惧,没有哀伤,没有敬畏,活得已不像是是一个人。
这就是所谓的道吗?这就是所谓的超脱吗?这就是所谓的堪破死生吗?
午昧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尽管她会为了制裁奸恶而奋不顾身,但也只不过是她想要除恶扬善的意志,或者说是欲望,强大到可以压制住她心底对死亡所感受的恶寒,若是她心头的那一缕坚韧意志被击溃,那她就只能像个卑微的蝼蚁般苟活着,畏惧着那终将会顺应自然规律、降临到她身上的死亡。
“不过——”獒簪花看着突然沉静下来的午昧,虽然他猜不到少女所想的那些,却还是能够察觉到少女眼底的忧伤与悲悯,那是在同情生命即将步入尽头的他,所以獒簪花快意地笑了,笑得让人忍不住的、更加心疼地为他感到悲伤,“听说,典当东方的鲲鱼宴,要在妖都以北的溟海中举行了,或许我从其中得到救治自己方法呢。”
“如果没有治好的……方法呢?”午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她也在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她刚说出口便已经明白,这样的问句如同是在诅咒獒簪花一样,仿佛潜意识里便已经觉得这华发少年,他必死无疑。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鲲鱼宴这样壮观诡美的宴会,想必是十分神奇,我肯定会在那里救活我枯竭的灵根,所以午姑娘你就不要为我留泪了。再说,就算是治不好了,能在死之前,看到天下最为壮美豪阔的一场海宴,见识到这样的风景,也算是死得没有遗憾的了”獒簪花微笑着劝阻,他明明有着对待别人时总是怀揣着善意与好意的心,他明明是在看到午昧眼角闪烁的水光,才会说这样一番看似自我安慰、实则是安慰他人的话语,可是他为什么却会没有一颗在意自己、以自己为中心的自私自利的心呢?
“胡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哭!”午昧剁了剁脚,一只手揉搓着发涩生痒的眼角,一只手挥甩着把持着的念裁剑。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午姑娘不要生气。”獒簪花柔声劝慰道,这大概就是他与隐缨、晓月阁主这些上位者不一样的地方吧,他虽然比不上无山海界主之名却有其责其实、总是在暗中为他人做好一切布置好一切的隐缨,也比不上同样出身于仙侠界、却如神人般缥缈空灵无欲无垢的晓月,但是他却有少年人大度爽朗、通明纯澈的一面,他愿以少年人不该拥有的温柔,去对待每一个在他面前哀伤的少女。
这,或许就是獒簪花能胜过那些男人的原因吧。
头顶的叶子新艳得浓翠,却含着三缕郁郁的暗青,午昧仰着头不让眼角打转的泪花溢出眼眶,却在氤氲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了叶底略浅的绿色,以及由粗壮叶脉分支出来的纹理,这联系一切、供养一切的碧莹脉络,不知为何居然能让午昧想到了山海界的隐缨,让少女在想自己当初愤然出走的举动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而隐缨当初的所作所为也似乎并没有伤害到她。
一切都是为了她好的啊……
猛然捂住额头,午昧使劲摇晃着脑袋,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会起这样的念头,是因为被不怕死的獒簪花给触动了吗?真是可笑的啊,明明之前自己和琴弥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隐缨和烛九阴这些男人的目的——他们只会为了自己最大的利益,而去施舍给别人极大的利益,为什么自己还要去推翻自己之前的想法?这样反复无常的性格,对自己来说真的好吗?这样反复无常的性格,难道不会动摇自己原本坚定的意志吗?这样反复无常的性格,是身负执法惩恶之责的自己该有的吗?
午昧仰头再次观察绿叶,发现那已经不是绿叶,倒想是琴弥曾经嘲讽过的“修道者的大爱”,为大我而牺牲小我,为所谓仁义而放弃善良,为天下苍生而弑杀一人,其实许多人与一个人都应该处在一个等价的位置上,无论是众恶与独善,还是独恶与众善,生命都是同样的价值,不会因为数量的增多而叠加重量,一个生命的重量与无数生命的重量都需要被人承认。
正如法与律,不会因罪犯的人数众多,而高抬贵手、不予惩戒,所谓“法不责众”也只不过自欺欺人的行恶安慰,以及礼乐崩坏时执法者的无奈。
真正的仁爱,不该放弃每一个应该帮助、应该拯救的人,也不该放过每一个应该惩戒、应该处刑的人,甚至有时候——所谓“人”的含义,已经不仅仅包含人类这个种族,而是容纳一切有情生灵、无情万物。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道吧。
午昧低下头默行信念,警示着自己以后不要再像今日这样动摇,再也不要对别人的行为下太过果断、偏激的定论,或许从不同的方面去看那个人的整体,从而肯定自己的想法,才是最好的观测。
再抬头,再睁眼,顶上绿叶依旧还是绿叶,而琴弥与执以仙已经停止打闹,和獒簪花说着一些午昧暂时不想分神去听的话。
现在的她倒觉得,所谓的“大爱”就像是头顶绿油油的叶子,会被日曜衬出没有人能够拒绝、阻挡的光辉,能让每个人感受其中真味的人,放下所有的偏见与执念,去包容、宽待别人。
可是午昧她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獬豸,所以她的选择自然是和人类不一样的。
她决定不再去想是否原谅隐缨,如果那个男人不亲口向她道歉,她是绝对不会想起“原谅他”这件事的。如果他不来找自己,一切以“大爱”为基础的原谅,休提——
决不原谅他,除非向自己道歉。否则,决不!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午昧这样想着,她张开手去掬一抹阳光,被指尖的温暖痒意,惹得嘴角带笑。
决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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