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选(2/2)
“时老二,你家老爷子还好吗?”菩萨般慈祥静默的罗老太太突然开口问道。
“还好,年前病了一阵,如今已痊愈了!多谢老夫人挂念。”二爷必恭必敬地答道。
“怎么病了?”老太太关切地问道。“老爷子在年初五开门市拔头筹时冻病了。”二爷叹了口气答道。“这把年纪了还拔头筹?”老人念旧,老太太说着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记得有一年当家的和你父亲打赌拔头筹,我坐到半夜就困得去睡了。第二天,听说你父亲天没亮就挑着年篓去卖红枣年糕,讨个‘早年高红’的口彩。在九时开门市前他一共卖得二十八两银子,比我那口子多了三两。这头筹被他拔去后,我家掌柜心里一直不舒坦,说好第二年再比,没想到——咳!这高兴的时候不说丧气事。”老太太很有自知,她清楚小辈们没有多少耐心听她的这些陈年往事:“回去劝劝你老爷子,年龄大了该放的就放手,凡事想开些,不要再拼命了!”
“我们早就劝了,可老爷子犟,谁也劝不动!”一说到这事,二爷就一肚子火。你想啊!一个坐拥百亿身家的老爷子每年年底居然挑着年篓走街串巷四处叫卖红枣年糕,这真是丢人到家了!小时候二爷也曾跟着父亲去卖过糕,那时侯是为了好玩。少年时,他也卖糕,那是因为父命难违。而今他是未来的国丈、盐道的总管,这脸面实在是丢不起;所以父亲每回来叫他总是以公务繁忙一推了之。父亲现在已经很少来叫他了,他常常叫孙辈们和他一起去叫卖年糕。这些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孩子如何能吃这样的苦,每次回来一个个跑来诉苦。去年,他和哥哥设法雇了些人买父亲的年糕;可老爷子一眼就看穿了他们兄弟的把戏。所以,今年父亲特地挑得很远去卖,这才被冻出病来。若不是想哄老爷子高兴,他早就废了这个拔头筹的家规。
“丫头好吗?这妞儿喜气招人喜欢!”老太太接着问道。
老太太平时两三天不说话也是常事,今天怎么如此健谈?罗夫人暗自揣摩。
“她嫁入太子府了,过两三个月她就要为人母了!”说到女儿二爷一脸的得意。
“哦!那么说时家又要出个皇后了!”老太太淡淡地说道。
时家多美人,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当今南朝皇上就是时家孝慈皇后所生。“还早,皇上尚健,太子年少,这事还早。”二爷嘴上谦逊着,心里早把太子妃当成了皇后。
“不早了!不知太子妃学些什么女红家务?”老太太和颜悦色地问道。
“她自幼学习宫廷礼仪、诗词书画,四艺皆精。至于平常女子学的嘛!她知其一二就可以了,反正府上有的是人伺候,学了也用不上。”二爷觉得老太太问得有些奇怪。罗夫人眼皮一跳隐隐觉出了老太太的话意。
“我看姑娘家的还是学些东西才好,如果有一天入了牡丹庭也不至于‘锦衣玉食香魂断,红颜薄命空侍君。’”老太太的话犹如利刺挑开了时家的伤疤。
“锦衣玉食香魂断,红颜薄命空侍君。”说的就是孝慈皇后。孝慈皇后的名号是当今皇上感念母恩追加的封号。当年的孝慈皇后只是牡丹庭的一名宠妃。先帝在位时,时家因贪赃枉法被弹颏。为保家人平安,刚生了一名男婴的时妃持宠求先帝网开一面。帝与妃因此发生口角。帝正准备巡视边关欲让时妃随行,哪知时妃恼帝不允所请,执意不去。帝怒,下旨时妃独守牡丹庭,任何人不得入内。可怜的时妃哪里受过如此冷遇,偌大的宫廷只剩下她一个。宫中虽然储备了许多食物,可自幼娇生惯养的时妃连生火也不会。吃了数日的冷食加上忧虑恐惧,没几天就病倒了。然而因为帝禁,竟然无人敢入内探视。三个月后,帝归时,气已消。待重开牡丹庭,这才发现年仅十八国色天香的时妃已然殒命在锦帐中。帝后悔莫及,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也随之而去。此后,宫廷长期为皇太后把持。时家也因此失势,家财尽被充公,流放监禁无数。此事史称“牡丹庭变”。
二爷的脸忽红忽白,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听老太太正色道:“当年‘牡丹庭变’后,你家只剩下三亩竹园。时家百十口人靠什么活到现在呢?如果不是你出生贫寒的太婆婆教大家削竹做篓,让你父亲叔伯沿街叫卖。你们时家早就等不到新君即位了!如果不是你父亲发现冬天竹篓不好卖,转而编篓卖年糕,你家百亿产业的本钱从哪里来?孩子啊!饮水思源。有道是艺不压身,有备无患。”时二爷虽不念书,但道理还是懂的。他思量了半晌,终于明白了老太太的“苦口”,老爷子的“婆心”。看来拔头筹的家规还是废不得的,孩子们也当真得和老爷子去学点本事。
老太太说的是时家事,但在罗夫人的耳朵里显然是万里入选天门的事,看来老太太是有备而来。她虽然早已将家业交给了罗夫人,但她决定的事依旧没有人可以改变。万里南行的事看来只有作罢。见老太太没再言语,罗夫人明白那是老太太在给她这个当家人台阶下。于是,她拉长脸对姐弟二人道:“这次万里入选天门也算是为罗家争光添彩,荣府那边就烦劳二哥代为解释吧!至于万里万波欺上瞒下、目无尊长,依家规罚跪香一日,罚餐三日。至起程为止,两人留在屋里静思己过。万波即为主谋,另罚绣屏一幅,宫锦十丈。”虽是重罚,但姐弟二人一听不再南行、允上天城,如释重负一般跪地领罚。
万里万波被罚两日了。两人昨天在楼下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宿,到今日午后才揉着膝盖,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一挨的上楼回房。万波上楼时居然还心情极佳地向常锦报以一笑。常锦一想起他假扮万里就恨得牙痒,此刻见他恬不知耻地打招呼,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活该!”她恶狠狠地丢下话,转身进了房门。
“姐,你该心疼才是!万波哥哥有四顿饭没有吃了。怎么说也是我未来的姐夫啊!”三儿趴在窗前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
常锦的火正无去处,闻言一把揪起了三儿的耳朵:“你早就知道合着万波来骗我,是不是!”
“轻点,姐!没谁骗你,我没有,万波没有……哎哟!我错了!”三儿耳朵被揪得生疼,这是二姐惯用的“私刑”。三儿常想若是这么被她揪下去,保准以后长对驴耳朵。所以,“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服个软哄她高兴再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孪生姐弟为什么这么相象,所以我一直在找他们的区别。看着看着我便觉得有些古怪。比如,万里和万波都有耳洞,而‘万里’戴着耳环时总是用手摸耳朵。我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万波不常戴的耳环,耳朵被拉痛的缘故。”说着三儿摸了摸自己发红发烫的耳朵:“另外,‘万里’叫我‘机灵鬼’;而‘万波’叫我‘小笨蛋’。你知道的,那年夏天万波一直叫我‘机灵鬼’。再说,万里的房间那么乱,显然主人不爱收拾,比较马虎。那天出门时‘万波’跑上跑下好几次,不是忘了这就是丢了那。回来时,‘万里’一脚踢倒了君子兰,而后进来的‘万波’收拾花儿时什么也没有碰倒。除了屋子的主人,谁能在那么乱的地方不经意地走却不碰倒任何东西呢?所以,除了‘万里’‘万波’换了人,我找不到其他解释了。我那天去万里房间一诈,万波就全招了。他说,万里姐姐从来就不喜欢荣家的那个花花公子,可是罗夫人一心让姐姐嫁到荣家。因此,万波出了这个主意,让万里姐姐参加大选。只要入了天门,罗夫人就无可奈何了。而姐姐起码在‘入世’前可以不必担心被逼嫁入荣府。如果运气好,荣家公子等不及退婚,那就更好了。所以,他们在我们来的那天,乘着一起上街问考,偷偷地换了衣衫。万波说,不是有意要瞒你,而是怕夫人和那个范儿看出破绽,坏了万里姐姐的事。”
常锦一回想,那天万波果然是破绽百出。可笑自己居然胡捏出个种花送花的人,那满屋子的花草可不就是万里姐姐自己种的?还有,那天‘万波’的眼神,女孩看女孩自然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一想这事大半是自己胡思乱想的误会,气也就渐渐消了。到晚饭时,竟然开始惦念起这两个胆大包天、敢做敢为的姐弟来。兄妹三人索性省下了点心,打算给姐弟两偷偷地送去。
半夜,三儿打开房门溜到了廊上,常春不愿跟着胡闹,就躲在一边给他俩望风。常锦总觉得像做贼一样,走到一半就想溜回去。可是三儿早就身手敏捷地爬过在廊上躺椅里睡觉的范儿,溜进了万里的房间。无奈下,她只好试着推了下万波的房门,所幸门没有关。常锦心想,毕竟是没有过门,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于是,将怀里的点心包轻轻地投进了门。正要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拉了进去。“嘘,别出声。是我!”万波悄声道。只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谁?”范儿警醒地问道。“我!范儿姐,夫人让我替你守后半夜。”一个丫鬟答道。
好险!常锦舒了口气,这才想到是在万波的屋里。屋里点着灯,房间很大。在隔着绣屏的外屋放着一架偌大的织机,足足比普通的大三倍。织机上刚织了一小幅锦,是南朝宫人喜欢的粉色樱花。绣屏后除了睡榻外,还有张花床。若不是墙上挂着几张机弩,骤然闯入还会以为是谁的闺房。
万波拾起那包点心高兴地道:“好东西呀!锦儿我就知道你不生气了!”常锦撅着嘴,望着屋顶道:“这是给万里姐的,天黑我扔错屋子了!”“谁吃不一样?”万波笑着央求道:“别生气了!我发誓从今起,一生一世再不骗锦儿妹妹一句。”常锦见他一副饥不择食的模样早就心软了,脸上却不依不饶地绷着:“这屋子怎么弄成这样!就和你人一般不伦不类的!”万波一脸无辜地道:“谁叫我是罗家的儿子!我家织艺向来‘传长不传幼,传媳不传女’。我哪能像万里那样自在,花儿草儿四处玩耍;从小就被关在这织屋里,逼着学罗家祖传的织艺。”万里忽然想起什么,脸一红,呐呐地说道:“锦儿这次到我家来,你一定要好好的跟我奶奶学织锦。否则——咳!当年若不是我爹偷偷地替娘织了那幅婚锦,我娘差点就没能过门。为这奶奶和娘一直不和,所以这回奶奶可严着呢!”常锦听了有些臊,赶紧转了话题:“这么说你也会织锦罗!不过像你织的锦怕是没有人买的吧!”万波摇了摇头:“我七岁时,在江州就没有织锦刺绣的对手了!”他颇为寂寞地说道:“小时侯,我不喜欢织锦。觉得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学女孩家的活呢?再者,我也坐不住,总想和铺子外的公子少爷们一起斗鸡逐狗。为这我可没少挨奶奶的教训。有一次,我淘气找万里换了衣裳,溜出去玩。瞧,这耳眼就是那时为糊弄奶奶弄的。回来后,奶奶把我锁在织机上整整一年。直到我学会了万字双面锦,并织成十匹后,她才放了我。后来年纪大了懂了事,渐渐地就喜欢上织锦刺绣了。别不信我的手艺,看看这幅绣屏你就知道了!”
这是幅即将完工的秋鹤南飞图。绣屏上群鹤飞舞在秋高气爽的浅滩上,近前白色的芦苇花似乎也随着飞鹤而舞。那绣功和意境果然不同凡响。常锦的绣活在村里的姑娘们中一向是最好的一个,此刻她发现绣技居然在万波之下,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故作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我若细绣也绣得出来。”万里微微一笑,将绣屏轻轻转了过来。只见屏风后面贴了张薄如蝉翼的窗纸,常锦揭开一看,屏后居然是一幅孔雀牡丹。万波也是少年心性,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常锦卖弄道:“这双面绣不算什么!我八岁就会了。这是我奶奶‘贴身双绣’的绝活,现在我只学了四成。”他放下窗纸,将屏风转向灯火道:“你数数纸上有几个针眼?”常锦站在背光处仔细地寻了半天才在边角不显眼的地方找到几个细小的针眼。屏和纸贴得那么近怎么可能?她诧异地问道:“怎么绣的?”万波将屏风转了回来,只见屏风下插了十几只各色绣线的针。万波随意地取了一根给常锦道:“第一,我家的针是海鲨骨针,柔韧而有弹性。而且针的两头都是尖的,中间穿孔过线。这样返针时两头都可以走线。第二,我走的是斜针正线。喏,就是这样!”万里轻手一挥,针斜斜地穿过屏风后,又自动返回了万波的手中。常锦指着针惊道:“这针怎么会自己飞回来?”万波一笑伸出了双手,只见他十指上都戴着个犹如戒指的顶针:“第三,我家的骨针都镶有磁线,我不用到背面顺针,针儿自会随我手回针走线。”“那,那也用不着那么多针啊?”常锦看着密密的针线不解道。“哎!那还不是为了赶活?平时我只用七根,右四左三。这屏风是北国太后定的,后天就要交货。庄里的老人绣了一半就病了,母亲借机罚我绣完。”说着,万波十指轻弹,那些细小的骨针带着五彩的丝线飞向绣屏,而后又乖乖地飞回万波的手中。万波的手越来越快,针如雨点般“嗤嗤”地刺破绣屏。万波犹如操控线偶一般挥洒自如。不大会儿,正面飞舞的鹤翅;反面红色的牡丹就绣成了。
“姐,姐!”三儿在门外轻声喊道。万波停下来道:“天晚了,早些睡吧!”顿了顿,他又问道:“明晚还来吗?”常锦赫颜一笑闪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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