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丈台（2/2）

大约是第二年的夏天，待台上姑娘们选定新样后，他照例到前夹胡同吃碗阳春面，顺便买了几个馒头，打算边走边吃。刚到胡同口，他的担子就被拽住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每年夏季，百丈台前的丐儿是一批批来，一拨拨去，除了那些年幼新来的丐儿，没有一个不是巧舌如簧的戏主。即便是台上真正的戏子也比不上他们的“唱念做打”。拽住担子的丐儿大约八九岁，应是个老道的主。万里波打定了主意，任他百般无赖，也决不给一个子儿。于是，他安下心静待这丐儿唱做。等了半天，那孩子除了紧拽着担子不放，仍是一言不发。万里波终究敌不过那巴巴的眼神，将馒头塞进了丐儿的手中。孩子立刻松了手，捧着馒头低头猛吃，没几口就噎着了。万里波见那孩子真是饿了，转身要了碗面汤放在他的跟前道：“慢点吃！不够再买！”借着摊上的烛火，也看不清那黝黑小脸下的模样，万里波觉得那小手腕异常的白皙洁净，再仔细看手上还带着个银镯子，身上的衣裳虽然破旧肮脏，却是上等的料子。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若不是被拐卖就是自己淘气跑出来的。于是问道：“你家在哪？吃了赶紧回家吧，天晚了！”那孩子嘴里塞满了馒头，闻言泪水潸然落了下来。万里波自知无力助他，给他买了几个馒头后，挑起了担子，刚走两步，又被拽住了。那孩子使劲地咽下了满嘴的馒头，怯怯地道：“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这四个字顿时穿透了万里波的心房。“谢谢”这两字这些年来有谁对他这样说过？“哥哥”那个叫他哥哥的女孩还在世上吗？万里波心头一酸，知道又得破费了！他歇下担子，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道：“哥哥也就这么多，你且拿上，找你家人去吧！”说罢丢下银子，逃一般地走了。

第二天，雨下得很大。他将姑娘们订的东西，用油纸层层包好送上百丈台。虽然是百般小心，依旧有些帕子、香囊被油纸上的雨水弄脏了。正当粉儿姑娘不依不饶地与他理论，只听得楼上一声大吼：“你他娘的，把那个姓邵的给爷带上来！”

粉儿一听那声音，脸色顿时如粉儿般的白，收了东西飞也似地躲进了房。老鸨花娘一把拦住一个边数银子边下楼的老儿，怒道：“天杀的！你怎么将那胡阎罗给惹了！”那老儿满脸的疑惑：“不能啊！我刚送了个雏儿，你瞧才赏了二十两！莫不是那雏儿野了些？”那老鸨的心且宽了些，拉着老儿道：“你那送来的孩子模样倒也不错，怎的脾气如此倔强！你也知道胡爷的脾气！怎么也不先教一下就送来了？”那老儿怨道：“天下哪有这般多的雏儿？每回来都要那没**的雏儿，前几回弄死了几个，人家都不敢再送！这回好不容易骗来个，连脸都来不及洗干净，他就催着送来了！”说罢，随着老鸨上了楼。

那老儿刚走到门口，就被守在门口的几个家奴一把押进了房间。只听得房里骂道：“老东西，你给爷们送的是什么玩意，羞辱本爷是不是？”突然，听得那老儿一声惊呼，将头扣得震天的响：“爷，我不是有心的！饶命啊！我老糊涂，我瞎了眼……”话音未闭,只听得杀猪般的惨叫,接着楼下传来一声巨响.不大会儿又听得楼上言道:“把那家伙给我去了，扒光了扔下去！”房门开了，一个红袍麻脸的男子带着一众家奴挥袖而去。那花娘强颜送到了楼梯口，屋里传来一个尖细稚嫩的嗓音：“不要！救命……”花娘一屁股坐到了楼梯上,不大会儿一声轻响，便没了声息。当最后两个家奴走了,那花娘喃喃道:“作孽啊！”

台里出了事,姑娘们匆匆和万里波结清了生意。万里波刚出百丈台就见那老儿卧在了路边，红的白的流了一地。那老儿本是下作之人，经他的手也不知道毁了多少家姑娘，不过这么死法却也没有人会想道。

万里波刚走了几步就觉得停了的雨又下了，他伸手抹去滴落在脸上的雨水，只见手上一片殷红。抬头望去，柳树上挂着个白生生的人儿，血水顺着腿不住地滴落下来。一只小小的断镯跟着落到了万里波眼前，他顿时觉得烧了起来，那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火。见四处无人，他飞身上树，将那小小的身躯从柳树上抱了下来。只觉得那身躯尚有温度，口鼻还有余息，他赶紧拔出银针封住了血脉，抱着孩子向医馆奔去。

万里波万万没有想到，救一个人居然会花尽他所有的积蓄。且不说医药费用，单单是每天的的照看便让他损失了许多的生意。孩子躺了整整三个月，万里波也没日没夜地守了三个月，终于将那悬于一线的小命救了回来。命虽然保住了，孩子却受了极大的惊吓。每到夜里，便圆睁双目不肯入睡，即使是哄睡了也是时时被恶梦惊醒。然而最让万里波烦恼的是，这孩子一犯心病，便将那满屋的东西摔碎砸烂，以至于客栈的老板们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赶了出去。有几次，万里波狠下心将他扔在了僻静处，可一听到背后那“哥哥、哥哥”的叫声，一想到那夜紧拽他担子的小手，事到临头、总是作罢！

孩子本来就长得清俊可爱，若不发病，着实让人怜爱。况且这孩子又极为乖巧，虽不爱言语，但每到一处总是将屋里屋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平时又替他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更难得的是他悟性极高，过目不忘。万里波手里的绣活，无论花样多么繁杂，只要万里波绣过一回，他便能照着样子绣下来。万里波的绣法是祖传的技艺，他从小学绣，直到今日才有了这般造诣。孩子的那份灵慧，让万里波又多了几分不舍。就这样孩子跟着他整日东奔西走、风风雨雨。

五年眨眼而过，孩子病渐渐的好了，长的也愈来愈俊俏。只是每次洗澡时，他仍旧不肯睁开双眼。万里波知道身上那块疤痕犹如利刺一般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里，永远也无法拔去。见他已近成年，有些事开始懵懵懂懂。加上外面的流言蜚语，让万里波感到带着他越来越不方便。思量了许久，万里波终于在一夜取了两个包袱进了他的房门。“这是六百两白银，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万里波打开包袱，只见一处放着纹银；另一处则是一身素缟和一只银质的断镯。“你也知道哥哥做的买卖，可要想好！若选那六百两银两，凭你这些年学的本事，两三年后就可腰缠万贯，今生无忧。若执意选那衣衫，非但回不了头，说不定还将自己整个儿搭进去！孰轻孰重、是去是留，你自己掂量吧！”万里波说罢，放下包袱，转身而去。

第二日，万里波再进房门时，已是人去屋空，六百两纹银完完整整的放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