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腹内乾坤（1/2）

……

转瞬之间，吴老实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

唯有棺材里残留的恶臭汁液能证明，方才他并不是如今这副干瘪的模样。

没等他们看出什么名堂，那种腥臊的怪风突然再一次袭来。

这次大悲有了经验，他先伏低身体护住火把，等那东西靠近时猛地举起火把向上照去，明暗交错中，他们同时看到了一张恐怖至极的脸！薛长忠吓得“哇呀”一声，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大悲也吓了一跳，不小心将火把掉落了出去，火把在地上滚了几下，熄灭了。

黑暗中，只听到老周闷哼了一声。

噗叽噗叽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远处地下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那东西悄无声息，也不知飞走了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大悲咬咬牙，壮起胆子向前爬了几步，摸到地上的火把，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再次点亮了它。

不用他吩咐，薛长忠和矮和尚借光各自取下石壁上最近的火把，三只火把哔剥燃烧，将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老周……老周？”

薛长忠见老周横趴在棺材上，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手触摸到老周的一瞬间，薛长忠已经知道不对。

老周被他推得从棺材上掉落，仰面跌在地上。火光照亮了老周……的尸体，他已经变成了和吴老实一样的干尸。

大悲鼻尖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腥臊之气，他缓缓地举起火把，仰起头来——

岩洞上方是崎岖不平的石顶，上面有许多姿态各异的、下垂的钟乳石。大悲转动身体，举起火把四下照了照，突然看到在洞顶的一个角落，有一只巨大的怪物倒悬在那里，模样有点像蝙蝠，但个头足有一个成人般大小！它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向外鼓起，巨大的嘴开咧到耳根，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其中两颗牙足有半尺长，突出嘴巴，仿佛地狱里的吸血恶鬼。

三人都被这狰狞的怪物吓懵了。

那怪物仿佛厌恶他们手中的火光，它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扇动着巨大的黑色肉翅向下面扑了过来，卷起一阵腥臭的旋风。

大悲急忙蹲下身护住火把，矮和尚则抽出怀中的短刀，胡乱向空中挥舞劈砍。至于薛长忠，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汤汤滴滴在地上连滚带爬。大悲已经可以看清那怪物恐怖的口器，两根锋利的獠牙，插入人体就像插进嫩豆腐一样，能瞬间抽干人体内所有的汁液，将人吸成一具干尸。

“蹲下！抱头！”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远处断喝道。

大悲的身体抢在眼睛看清来人前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铿铿铿铿——”

一阵密集的金属声响起，大悲三人被一张从天而降的金线网罩住了，巨大的怪物轰然撞在网上。这些金线细若发丝，肉眼几乎难以分辨，实在难以想象能够禁住这怪物庞大的身躯。

大悲正暗自担忧，却见这些金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怪物的身上割开一道又一道伤口，那怪物吃痛嘶叫一声，竟似有灵性般拍着翅膀倒退，重新倒挂在洞顶隐蔽的角落。

来者是个一身捕快短打的女孩子。

她身后跟着一个车夫打扮的少年，还有一个身着常服的瘦高中年人，这位中年人好生面熟——

大悲浑身肥肉一抖，心中大惊，怎么会是县令蒋大人？！官府的人如何能进来大佛腹中，维摩寺的事败露了吗？那他该如何是好？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这几个人？大悲心念急转，有些恶向胆边生的味道。

弗四娘并不理睬，她收起嫘祖缫丝，举高手里的火把，去看那只倒悬的怪物。

郭丹岩也仰头去看：“像是蝙蝠。”

“真是可惜了。”弗四娘仔细端详半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晋代术士葛洪在《抱朴子》中曾有记载：千岁蝙蝠，色如白雪，集则倒悬，脑重故也。”弗四娘徐徐说道：“民间亦有传说，生活在钟乳洞里的蝙蝠以乳石精汁为养料，冬则服气，纯白大如鸩鹊，头上有冠，或千岁之物。”

“你们看这只蝙蝠，头上有肉角，身体漆黑，背部却有大片雪白，想来至少已有百岁。此地枕山面水，本是一处极佳的藏风聚气之所，说是洞天福地亦不为过。”

“可惜。”

弗四娘扫视了一下周围数不清的棺椁：“贪、嗔、痴、慢、疑，是为五毒心。《佛所行赞》中说，贪心炽盛的人无恶不作，当人不能自主，被贪心所驱使，便会做出许多泯灭人性的恶行。维摩寺贪财，将这些死尸塞进大佛腹中，日夜香火供奉信念加持，招来阴灵邪祟无数，造成催生尸变的风水恶局。整座大佛此刻面部飘花，已经成为了一尊入魔之像。”

“这只百年蝙蝠一旦蜕去黑色，变得通身雪白，就可以成为仙鼠。得而阴干末服之，令人寿百岁。”

她摊开手遗憾地道：“可惜它已被邪气侵蚀，变成了专食腐尸汁水的鬼媪蝙蝠——你们站开些，不要靠近棺材，鬼媪蝙蝠逐尸臭觅食，当然，新鲜的人它遇上了也是吃的。”

的确是吃的，老周的干尸还躺在脚下呢。

薛长忠突然想到吴老实棺材上的凿痕，恐怕正是鬼媪蝙蝠所为。它逐尸臭而来，却被棺材阻挡，獠牙一次次徒劳地嗑在柳木上。

水滴石穿，凿木将断。

……

大悲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给蒋酬志叩头道：“大人！贫僧自首有罪，贫僧受渔樵居士蒙蔽，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如此亵渎神灵的大错。大人，贫僧愿将功折罪，周家灭门惨案，贫僧乃亲眼所见，凶手就是——”

蒋酬志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憋住气就等大悲说出凶手的姓名。

“危险！”

一根梁柱般粗细的石笋突然横空飞来，狠狠撞向大悲和尚。

千钧一发之际，郭丹岩一把拉过蒋酬志，顺手推了大悲一把。大悲被推得踉跄倒退，绊倒在地上。

轰地一声，粗大的石笋落地摔了个粉碎，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大悲吓得面色发白，这要是挨上了，非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抚着胸口惊魂甫定地爬起来，然而他刚直起身，一只羽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嗖地射进他胸口。

大悲弯下腰，吼出一声抑制不住的呼痛。

弗四娘侧过脸，毫不怜悯地注视了大悲和尚一会儿，见他还死不了，便调转目光，对着如林的石乳深处喊道：“出来吧，莲生。”

莲生？

大悲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

石林间，响起轻轻的脚步。

莲生穿着一身黑色的僧袍，手握长弓，缓缓而来。右眼角的红色胎记如同一点小小的火苗，格外醒目。

他并没有走近，而是站在十步开外弯弓搭箭，再次瞄准了大悲。

“你真要杀他吗？莲生。”弗四娘问。

莲生双手有难以察觉的颤抖，他静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的本名叫做道安。”

“莲生……是大慧师父将我带到维摩寺后，我给自己取的法号。”

他没有自称“贫僧”，就像话家常一般平铺直叙地道来：“此花端合在瑶池，月晓风清欲堕时，大慧师父以为我仰慕品性高洁的白莲。殊不知严寒逼切，身变折裂，故此那落迦，名曰红莲。”

“莲生的莲，是红莲。以复仇之业火，烧地狱罪人。”

大悲捂住胸口的箭伤，躲到蒋酬志身后，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大人，凶手便是莲生！”

蒋酬志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弗四娘，想确认大悲说的是否属实。

弗四娘没有留意蒋酬志的目光，她正注视着周围的棺材大阵，神色渐渐凝重。

“怎么了？”郭丹岩首先发觉她面色有异。

“案子先放一放，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弗四娘说走就走，经过莲生身旁时她随手将莲生的箭往下一按：“跟我走，我知道你没有杀人。”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

莲生闻言浑身一颤，几乎握不住弓箭，仿佛忽然被戳中罩门，绷紧要杀大悲的劲头一下子泄了。他下意识地跟着弗四娘走出几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弗四娘一面示意郭丹岩快走，一面道：“这溶洞里，有比鬼媪蝙蝠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