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积尸之地（1/2）

……

薛长忠如今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这桩买卖，里面是有猫腻的。

当初薛老太听信了渔樵居士的话，以万两银铤的高价为薛家赘婿购入一块七尺之地冲阳。

七尺之地，刚好埋棺。

之所以如此昂贵，是因为这块埋骨之处非比寻常，可以尽飨天下香火，日日受高僧诵经加持，日日受众生供养敬拜。香火，乃纯阳之物，正是薛家风水败局的克星。

柳木棺材、寿衣丧鞋、饭含的珠玉……万事俱备，而且按尺寸分别订了两套，就看吴老实和薛长忠谁先蹬腿。

反正都是薛家赘婿。

吴老实在薛老太手底下忍气吞声讨了半辈子生活，大约也是受够了，才过了大半年，夜里忽然无疾而终。

薛家立即将吴老实的棺材搬上马车，连同一万两猪腰银，日夜兼程送往戒台。按照渔樵居士的叮嘱，冲阳务必要选头七这天，子时下葬。

从金京出发往西北，快马到戒台只要三天，马车大概要五六天。薛家所在的靳县，刚好处于金京、戒台之间。吴老实的死期是四月初五，四月初九，薛家的马车到达了戒台。

为了掩人耳目，同时确保银铤的安全，薛家选择了独门独户，马车可以长驱直入的云鹤别院。

薛家来得突然，渔樵居士恰好不在家中，周家的管事说居士出门观禅，次日才能回来。次日是四月初十，吴老实的头七在四月十二，时间上还来得及。

谁知就这么一隔夜，生出后面无穷的风波。

动则生阳，静则生阴。冲阳之事须得薛家另一位赘婿薛长忠亲自操持，薛家女子皆不得插手。

薛长忠寻人不遇，失望地离开周家，在街头撞见了出门寻找猎物的柳爱娇。

泪堂发黑、眼白发黄，衣着华贵、脚步虚浮。柳爱娇第一眼就知道面前这个外乡人正是她的目标。

……

莲生是突然惊醒的。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墨色还有些浓，墨里有一线青。

僧人的生活十分规律，闻钟而起、闻鼓而眠、闻板上殿、闻梆过堂。莲生看天色便知道早课还有一个时辰，他掖了掖被角，翻身向里打算再眯一会儿。

房内突然响起一声低咳。

莲生猛地翻身坐起：“谁？”

“坐那别动……”那是一个嘶哑的男声：“听我说……”

那男子隐藏在石屋的角落，像一只幽鬼但闻其声，不见其形。莲生却仿佛知道他是谁，他喃喃地道：“你……你终于肯同我好好说话了。”激动之下他忘了自称贫僧，直接用了“我”。

男子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莲生平复心绪，然后说道：“我走以后，你就将这一切全部都忘了，往后好好过活，我……我丝毫也不悔的。”

莲生全身血液一下子涌向头部，目眦欲裂地低声咆哮道：“其实我——”

男子停下来，疑惑地微微侧头，等了半天，只听见黑暗中莲生受伤野兽般粗重的喘气声。

他看不见，莲生在黑暗的遮掩下泪流满面，哀恸欲绝，指甲死死抠进手心，恨不得掐出血来。

莲生哽住不能言语，男子便继续道：“天亮之后，薛家人应该会上山，提出再次进入积尸之地，到时我会跟上去。”

莲生心脏仿佛被谁忽然狠狠捏了一把，痛得差点弯下腰。

果然，他听到男子说：“那种东西决不能放出来害人，否则……”

否则怎样，男子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他和莲生明明近在咫尺，这一刻却仿佛相隔了无穷恒河沙劫。

莲生憋了满腹的话，千言万语却一字也讲不出。他明知二人之间有道误会的鸿沟，却不能解释。因这鸿沟也是安全的距离，隔开了太过残酷、椎肤剥髓的真相。

男子又沉默了一阵，道：“我走了。往后你记得多加衣，多添饭，上体天道，恪守本心……道安。”

莲生被这声“道安”唤得浑身一颤。他再忍不住，跌跌撞撞下地想将男子寻出来。然而他只来得及抓住男子留下的最后一句低语。

“——今日他必须死，他死了，一切就真正结束了。”

莲生浑身冰凉，唯有一遍遍在心中狂呼男子的名字：“道悲……你错了！道悲……道悲啊！”

……

“错了错了，路错了！”

蒋酬志敲敲车厢壁，对车夫道：“这条路是以前村民上后山打柴的，这些年早已废弃不用。”

车夫是个带着兜帽的小子，听到蒋酬志说话头也不抬，只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脸藏在帽兜深处看不清楚，这一眼也并没有如何刻意，却莫名像两道冷光，让蒋大人心中一凛。这小子，怕不是个普通人。

弗四娘笑嘻嘻地岔进来道：“谁说废弃不用，瞧！前面不是辆马车么？”

蒋酬志嘴上说着“怎么可能”，一面手搭凉棚望去。哎？前边真有一辆马车，堪堪转过山道的弯角。

维摩山大佛的本体是戒台山，多余的山体在佛像背后展开，寓意着佛国小世界。在雷火霹雳飞来大佛之前，戒台县有很多村民会到山上打猎砍柴，贴补家用，靠山吃山嘛。随着维摩寺落成，大佛名扬天下，远道而来的香客、信徒络绎不绝，客栈酒肆、食摊货摊、礼佛用品店遍地开花，生意好做了，上山的人自然就没了。

如今正是春季，满眼新绿遮住了那些蜿蜒曲折的山路，前面的马车一晃，失去了踪迹。

蒋酬志将心绪拉回来，吐出憋了一路的话：“弗捕快，如今连周沛也失踪了，你看这案子可还有什么希望？”

“自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这不是正在查案么。”

“可是……”

车夫突然勒马停车低声道：“来了！”

弗四娘扭头向后望去。蒋酬志也跟着伸长了脖子——什么东西来了？

须臾，后方响起了一阵轻快急促的马蹄声。两匹红膘马鼻孔喷着热气，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马上护卫打扮的年轻人遥遥见了，一拉手中缰绳，马儿扬蹄嘶鸣，疾驰鼓起的大风缭乱了弗四娘鬓边的发丝。二人跃下马背，齐齐伏在车夫脚下恭敬地道：“世子。”

“起来回话。”

蒋酬志呆若木鸡地伸出手指，比了比这两个护卫，又比了比车夫，最后比比弗四娘：“弗神捕……这？”

这怎么一言不合突然冒出来个世子呢？

弗四娘将他的手推开笑道：“蒋大人无需拘束，自己人。”

蒋酬志不敢造次，他看了看俯首低语的世子和护卫，自觉倒退几步，站到一个很识相的位置。

弗四娘的目光在刘星函脸上扫过，落在另一张面孔上。

这是张国字脸，下巴有棱有角，浓眉大眼娃娃脸，看着比刘星函还嫩一些。这个护卫她也曾留意过，在翻雪楼，他一直立在郭丹岩身后。

郭小石。听名字便知道是郭府家奴，这个家奴，或许是面嫩的关系，让弗四娘有一点亲切感。

他应该知道眼前这位世子是假的吧？弗四娘对郭小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郭小石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总觉得这里有坑，他戒备地、礼貌地回以微笑。

郭丹岩咳了一声，将刘星函带来的文书举到弗四娘眼前，阻断二人之间的视线。

“都写在里头了。”

弗四娘接过来快速翻阅了一遍，再翻回首页，细细读了第二遍。最后她将册子啪地合起来，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这桩灭门的凶案，原来如此。

可悲，可怜。

弗四娘眼珠转了转，冲蒋酬志喊道：“蒋大人，你见没见过招魂？没有？那等下我招给你看——”

“你不是医不了失魂症？”郭丹岩捅她一下。

“突然又能了。”弗四娘嘻嘻一笑。

于是郭、弗、蒋酬志三人继续上山追踪。两个护卫负责将车马赶回山脚下，掩藏起来。

同一时刻，后山山腰，薛长忠的马车被两个突然跳出来的和尚拦下，双方正在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