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积尸之地（2/2）

“前路不通，施主就此请回罢。”一个矮个子和尚面无表情地道，此人生得一双倒三角眼、浑身筋肉凸起，看上去就不是善茬。

薛长忠壮起胆道：“我们是四月十二来过的靳县薛家，二位师父可还记得？”

两个和尚对视一眼纷纷摇头，丝毫不为所动。薛长忠无奈，按照薛三娘教的话说道：“自从头七在维摩山冲阳之后，岳父夜夜托梦哭诉纠缠，让人不得安宁。如今薛家三位娘子正等在戒台县衙外，今日维摩寺如不能证实岳父确实已入土为安，薛家也唯有请求县太爷主持公道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大家鱼死网破。

矮个子和尚目露凶光，探手便去摸怀中的短刀，高和尚撞了他一下，低声制止道：“休得莽撞，别把事儿闹大了，快去禀告师父。”矮和尚用目光又恐吓了薛长忠一回，不情不愿地去了。

薛长忠瞥了瞥车夫老周。老周是薛老太太的心腹，这次薛三娘特地叫他来监督薛长忠，务必要亲眼看到吴老实的埋棺之地。

维摩寺有小路直通后山禁地。不多时，矮个和尚抄近道带回一个人来。

正是大悲执事。

胖胖的，大悲执事。

他作为临院总管全寺上下，地位仅次于方丈大慧禅师。这个慈眉善目、整日笑眯眯的大和尚便是柳爱娇的姘头，扎火囤勒索薛长忠的幕后主使，与掮客渔樵居士接头的、发死人财的维摩寺内鬼。

薛长忠连忙迎上去。

大悲执事是场面人，一副通情达理什么都好商量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薛家的要求。

矮个子和尚悄悄问：“师父？真放他们进去？”

“放。”总不能任由那几个臭婆娘闹到衙门去。大悲眼底闪过一道毒辣的冷光，这薛家老老实实看过棺材也就罢了，若要玩什么花样，别怪他心狠手辣，保准让他们有来无回。

“施主请随贫僧来。”

薛长忠和老周弃了马车，跟在大悲身后，沿着林间山路继续徒步向上。

一高一矮两个和尚走在最后，手持短刀，将薛家人牢牢夹在当中。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草丛里有轻微的响动。

……

薛长忠边走边环顾四周。

四月十二他来送吴老实落葬，马车也是停在方才的位置。当时车上尚有一千两银铤的尾款，要落葬后交给大悲执事，因此老周留下来押车，薛长忠独自跟着几个蒙面的和尚，抬了吴老实的棺材，就沿着现在的这条路上山。他记得走了不远，便有一个水潭。

“噗通——”

当时吴老实的棺材突然被抛进了水潭。

薛长忠一惊，以为有什么变故。大悲当时笑道：“施主莫要惊慌，此乃落葬必经的水路。”

水潭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岩洞，泉水沿着山体潺潺流下汇聚成潭，潭水再源源不断地涌入岩洞。吴老实的棺材浮在水上像一艘木船，晃晃荡荡转了两圈，顺水漂进岩洞，失去了影踪。

就在薛长忠惊愕不已的时候，大悲执事转到水潭边的一块巨石旁，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转动声，叽叽……咯咯……水潭旁的山壁上露出一扇巨大的石门。

薛长忠的记性很好，连齿轮咬合的声音都没记错。

叽叽……咯咯……

巨大的石门第二次在他眼前缓缓洞开……

石门里燃着火把，照亮了一层层绵延不断的、下行的石阶。

老周难掩眼里惊诧之色，薛长忠有一丝得意，故作熟稔地对老周道：“待会儿到了里边绝不能触碰任何东西，也不可高声说话，防止阳气冲撞了逝者。”

高和尚留在石门外守卫。

大悲执事带路，后面跟着薛长忠、老周，矮个子和尚走在最后，一行四人沿着台阶，缓缓消失在石门里。

……

有个好地方，可以尽飨天下香火供养，高僧日日唱诵，众生日日敬拜——

这好地方，如今便在眼前。

在维摩山腹地，维摩山大佛的肚子里。

大佛腹内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内石笋如林，石钟倒挂，石鳍薄如蝉翼，石花晶莹剔透，琳琅满目恍如人间仙境。潭水倒灌进溶洞，形成一个十余尺高的瀑布，瀑布注入地下河，一部分流向前山，形成维摩寺的三眼圣泉，另一部分流经无数的石笋，迂回消失在溶洞深处。

地下河两岸，密密麻麻矗立着一方又一方棺材，一眼望去不计其数，怕有几百具之多。像命运之手在这里撒了一把骨牌，一块块星罗棋布。

瑶林仙境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棺材迷阵。

死人多活人少的场景让薛长忠浑身压抑不舒服，他有些紧绷地道：“大师，时候不早，我们直接去看吴老实的棺材罢，也好早些回去交差。”

这些棺材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排放自有顺序，在大悲的带领下，他们穿过棺阵准确无误地来到其中一具崭新的柳木棺材前。

正是四月十二送进来的，薛家吴老实的冲阳之棺。

薛长忠当时是亲眼看着棺材从地下河里捞出来，落地在此的。此地鬼气森森、棺影重重，他压根无心多看，只匆匆扫了一眼便道：“看过了，看过了。”

大悲满意地微微一笑：“既然施主再无疑虑——”

“且慢！”

老周突然问：“这些是什么？”

吴老实的棺材上，明显有被硬物凿过的痕迹。

这些痕迹杂乱无章，显然是反复多次敲打的结果，柳木偏软，有些地方已经隐隐有凿穿的迹象，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缝隙里透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周略显不满地问：“不是应该让逝者入土为安吗？”

“施主说笑了，有如此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为墓室，开山为陵，何须黄土埋骨？”

“那这些凿痕从何而来？”老周追问。

“唔……”

说来奇怪，这大佛肚子里藏尸数百条，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老周见大悲语塞，心中更加怀疑：“我要开棺。”

薛长忠在心里骂了声娘，这老小子是不是有病！不就是过过场的事，非要轴到开棺这么伤感情？他还没来得及反对，老周已经拔出怀中铁杵上去就撬。薛长忠差点掩面泪奔，这老小子，不声不响连家伙什都带来了！

这些和尚可不是善类，老周这是在作死啊！

老周上手撬了几下，棺盖还没打开，先有浓郁的恶臭从缝隙里钻出来，熏得人眼睛都张不开。另外三人纷纷掩面倒退，薛长忠用袖子掩着口鼻劝说道：“老周！算了吧，这味儿洗都洗不掉。”

忠诚的老周终于撬出最后一根长钉，用力一推，棺盖发出生涩沉闷的摩擦声，开了。

老周捂着鼻子垂下头，看到吴老实肿胀腐烂的尸体，极其恶心，但并未见什么异常。

老周扶着棺材盖，刚要张嘴说什么，地下溶洞里突然卷起一阵腥臊的怪风。

一个黑呼呼的东西几乎贴着他们的头皮掠过，呱哒一声撞在吴老实腐臭的尸体上。一阵噗叽噗叽的响动后，这东西再次卷起一阵腥臊的风，消失在地下河深处幽幽的黑暗里。

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跌坐在地上，周围的火把都被怪风吹灭，黑暗中只听见薛长忠发抖的声音：“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大悲熟悉地形也比较冷静，他爬起来，从怀里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亮石壁上最近的一支火把。火光乍亮，他的影子投在石林和棺材之间，蜿蜒而扭曲。

不远处有一根几人合抱粗的大石笋，石笋后潜伏着一团黑影，像一只狩猎的猛兽，目光灼灼地盯着大悲。

只有一丈距离……他此刻冲上去，轻易便可以扭断大悲的颈骨。只要“喀嚓”一下，一切就都结束了。

黑影微微动了动，绷紧小腿，耸起肩部，准备出击。

“啊啊啊——！”

老周突然发出惊骇的惨叫。

“快看！你们快来看！”

其余三人迅速围上去。棺材里，刚刚还肿胀得几乎爆裂的、腐臭流水的吴老实，现在变成了一具空荡干瘪的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