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2）

熏香的房间里充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变得很重很重，压在继璇的鼻梁，阻碍她的呼吸；压在她心头，像一块巨石，让她感觉不堪重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呼出一口气。

继璇把包包放在脚边，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站了起来，将外套脱下，缓缓放在榻榻米上。

她垂着眼角，盯着自己的手，好像那不是她的；那双陌生的手，一颗一颗地解开身上旗袍的扣子。

她还记得，这件旗袍是北川让人为她做的，布料是他特意为她挑选的。这件旗袍的领子上绣了一朵很丑很丑的水仙，是北川笨拙地拿着针线，不小心扎到自己很多次地绣出来的，莹白莹白的像一双眼睛，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旗袍像秋日的落叶从树干上飘落一样从她的肩头滑落，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空气刺激到敏感的肌肤，激起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

继璇听到一把陌生的声音，从她喉头自双唇间迸出，不，那不是她的声音，她的灵魂已经游离出去，在半空中看着肉体的自己，用一种陌生的眼光。

她看见那个皮囊的嘴唇一开一合，语气冷漠无波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森林留下的灰烬——

“不必等夜晚，现在就可以。”

……

念瑢离开了，乘最早的渡轮，肩上披着日出晨曦的光。风吹起她的头发，阴影里继璇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看见那双熠熠发光的眼睛，眼睛闪着的，是她眼睛里早已经熄灭的光——那是希望，正如念瑢背后冉冉升起的旭日。

每一个夜晚泡在浴盆里，继璇都觉得水是黑色的，很脏，是被她污染的。

起初的时候，她会流泪，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怎么来的、为什么来，只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给自己擦掉。后来，她就像变成了木偶，目光空洞没有表情，眼泪也没有了，就像旱地里枯死的鲜花。

北川和念瑢看着她原本重新焕发出一点生机的脸都开始一寸寸地憔悴，担忧而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没有勇气开口询问，只用担心的目光向她传达希望得到倾诉和解释的愿望。

但继璇怎么可能说出口呢？任一个正派的女子，都无法开口告诉旁人的，何况他们并不算是旁人。

念瑢走了，继璇仿佛卸下了重担，感觉自己终于一个人了，不用背负那么多的秘密，如今她的心里，只剩下她的小beky需要操心了。

每次抚摸着她的脑袋，看着她那双圆溜溜的黑色大眼睛，继璇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搐似的疼痛。

如果没有打仗，如果是在和平的时候，她将会是多么快乐的孩子呀！她会拥有最最美好的年少，就像她们曾经有过的时光，郊游赏花，读书看戏，天天欢笑就像世间从来没有烦恼。

她希望beky能够像曾经的继媛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了。

战火摧毁了这一切。

……

纠结了很多个星期以后，继璇终于跟着北川到医院看望松原了。

对于继璇来说，松原是个微妙的存在。他是个日本人，完完整整被****武装的日本军人，是她厌恶的；可他同时也是一样心存良善的人，拥有所有本性不坏的人所具有的所有美德。

他对她的保护无微不至，从不多言她的所有行为，除了北川，他对她的一切守口如瓶，他尊重她，欣赏她，抛却家国，他可以算是她的朋友。

但是家国是不可能抛下的，于是松原便躺在了白色的床单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各个地方包着时不时渗血的纱布，呼吸微弱眼眸紧闭，就像路边为了争夺食物撕咬受伤而奄奄一息的丧家之犬。

作为朋友，继璇的内心是难受的，这难受的情绪让她的双眉紧紧皱着，上牙齿紧紧校核；作为敌人，继璇的内心是畅快的，这畅快的情绪让她的眼睛里无法流露出全心全意的悲伤，让她的眼里没有办法流出一滴眼泪。

床边坐着麻美子，她只顾着握着哥哥的手，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不言夜不语。

继璇是不多见麻美子的，但就她们少数的几次会面来看，继璇印象里的麻美子的妩媚而风情万种的，眉目间是张扬和傲然，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绝不是现在这样，头发乱蓬蓬衣服乱糟糟，憔悴无神的模样。

麻美子的模样让继璇想起了继媛，如果床上躺着的是继媛，她的模样恐怕要比麻美子更憔悴更可怕更像一个女鬼。

可是继媛已经从她的世界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

“收拾一下吧，你这样把自己累着，他会心疼的。”北川递过去一张干净的手帕。

麻美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继璇，继璇忙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尽管牵强得很。

“谢谢。”麻美子低声道，声音沙哑，传达出夙夜哭泣的信息。

“走吧，”长长呼出一口气，北川说道，他注意到继璇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脸色也有些发白，想到她身子骨一向不是太好，“我们不要打扰他们了。”

“嗯。”继璇没有拒绝北川伸来揽过她的手，就着他的力道缓缓往外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麻美子扭头看她的那一眼里，含着一点点的怨恨。

走廊里，他们与前来的山本侧肩而过，两个男人互相示意，唯独继璇无动于衷，僵直如同一尊雕像。

山本嘴角勾起的弧度让他的表情看上去甚是得意，他深深地看了继璇一样，依旧是狐狸一样的目光，便转身继续前行。

继璇的内心有些不安，眼皮有点跳。

麻美子……麻美子……麻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