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2）

“是，处分已经下来了，月底的渡轮回日本。”北川松开交叉的双手，伸展了一下屈着的双腿，表情没有丝毫改变，看不出内心所想，“又要继续潜伏了。可我看，战争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呀，还是太年轻。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真正就算结束一百年，这片土地上依旧会布有日本的间谍，所以你还是要继续你的工作。”

“我有一种预感，这次离开，我不可能再回来了。”

空气突然沉默，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你知道的，一切都需要牺牲，而我们，从内至外由头到脚，都是可以作为牺牲品的。”

“我明白的，你不需要提醒我。”从一出生第一次睁开眼睛，从中学时代第一次直到自己的身世，第一次遇见眼前这个老人，他就知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包括他自己。

他顶着的是别人的名字，用的是别人的身份，他用自己的人生，换了别人的人生，从此忘记真实的自己，成为别人。

这样想来，似乎只有继璇是属于他的。

“唉，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人啊，就是这么生不由己。当初我们把你从郊外的草丛里捡回来的时候，是想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士兵的，可是……”

“过去的就忘了吧。”北川打断他的话，拉高袖子看了看手表，拿过手边的帽子戴到头上，起身走到门边，“到了那边，有什么事情，我会传给你的。”

老人看着小门开了又关，长长叹出一口气。

那年他还年轻，抱着小小的婴孩钻进日式大宅里，偷偷把孩子换了。又一直默默在庭院里打扫了好几年，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悄悄地通过书籍、屋内摆设影相他的品味，潜移默化地让他对自己的祖国产生兴趣。

终于在那个月夜，他告诉了这个男孩关于他的一切，告知他自己的使命。他忘不了这个顶着日本人名字日本人身份的男孩是如何的震惊与无措，又是如何坚强地开始接受，一字一句地学习中文，一点一滴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甚至认为，北川之所以会对梁继璇钟情，与她身上浓郁的中国味道息息相关，仿佛接近她，就能够离那个他也许永远无法到达的国度近一些。

北川很聪明很敏锐，不可能从来没有察觉到继璇表面下潜藏着的心思，但他直视默默看着，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为她擦掉她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她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作为深入敌人内部的特工，本来就应该是没有名字的人，对于他们而言，编号便是姓名。他们就像一阵风，吹过了就过了，不会在人们的记忆里留下记忆，哪怕他们牺牲了自己。

……

吃完午饭匆匆打发掉念瑢让她去照顾beky以后，继璇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街上行人形形色色，来去匆匆，穿着各异，表情都是千篇一律的漠然，千百年前千百年后和平时期战争时候都一样。

她的脑子里很乱，就像有一团毛线和棉花，彼此纠缠在一起，棉花细碎成棉絮，黏在毛线上，她想要把打结的毛线拆开，也想把棉絮摘下来，却无处下手，越弄越乱。

她在想继媛，想知道她有没有安全离开南京城；在想筱苳，想她在香港过得可还好；在想北川，想他在出了这么大纰漏以后该何去何从；在想念瑢，想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样她才能够无牵无挂地坦然面对可能面对的一切。

可是山本的信和照片就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让她坐立难安；更像一枚定时炸弹，让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念瑢就快要离开了，就快要安全了，他这个时候给她送来这张照片意思再明显不过，但他没有采取行动，是在等她服软。

她想到一个令她感到恐惧的猜想，既然念瑢早已暴露，那么她自己呢？山本的手里，会不会有更多把柄，等着像打牌打到最后一样，一张张等着打王牌来让对手惊愕而无力还击呢？

这样一想，北川也许也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但他一直不声不响对她百依百顺算什么呢？

她自己是没关系的，可是念瑢是无论如何都要安全送出南京城不可的。大概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被山本牵着鼻子走了。

继璇感到一阵阵悲哀，留在北川身边潜伏着，靠的是他对自己的感情，如今要为念瑢谋一条生路，还是要靠自己的美色，靠山本对自己的那点还没有消散的兴趣和猎奇欲望。

明明她是那样追求学识与内在的一个人，到头来竟然还是靠这张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