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枯井（下）（2/2）

“无碍，不必担心。”风弈犹豫着开口，“容儿，你怪我吗？”

我希望自己此刻笑得足够好看，同时在他掌心道：非君之过。

“不，一切都是我的错。”但风弈没有再说什么，只用拇指在我手心反复摩挲，而后松了手开始给我喂粥。

经过细心照料，我的身体很快就痊愈了，只是声音有了些许变化，指甲也还光秃秃的没长出新的来。与此同时，昭越来使大张旗鼓地来到墩吴。他们此行并非只为接我回国，还要趁戚国休养生息，与其订下互不侵犯的盟约，另外，母亲似乎有意要提前履行两国之间的婚约，又派了专人要随风弈回拂灵洲督促此事。

昭越来使进京的日子里，昭越和六王风弈订下婚约的良歌公主流落民间，寄居在六王府的事很快就在墩吴大街小巷传开了来，这事经百姓想象力加工，竟升华成了一段有首有尾的姻缘传奇。

这故事虽听着有趣，可现实总是沉重而令人难以反抗的。我已经好些日子不见风弈了，自被正名恢复身份，眼前事便犹如走马观花，似乎发生得太快了些。拜见过戚帝，被安排在墩吴游玩了几日，很快就到了启程回京的日子。但不值得惊奇，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母亲一如既往地在操纵着，哪怕是在隔着千万里之外的异国墩吴。

临行前夜，心中烦躁不成眠，只好看着风弈安排人送来的琉璃灯发呆。有好些话，还没来得及说给他。胸中惆怅之余，起身落座于琴案之前聊诉琴语，一曲弹罢又是一曲，他现在身在何处，能听见我的琴声吗？

及至夜深，料想他不会来了，因此灭了灯油，揽衣入帐，将就睡一觉打发了这残夜也好。方才转身却看见风弈一身夜行衣，负手立在屋内，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听元娘轻声道：“殿下，睡了吗？”我应道：“睡了。”

风弈放轻了步子，至床头坐下：“明日便走。”

我：“明日便走。”

风弈点头不语，只捉了我的手放在手心捂着：“天凉了，务必添衣。”

“你也是。”

“记得养护身子，为了你自己，为了我，还有释儿。”

“你也是。”

风弈从袖中取出一枚簪子，给我仔细簪在发间：“镯子没了，这簪子不可再大意弄丢了。你怕黑，这是萤石打造的，夜里会发光。”

我：“你也不许把我送给你的穗子弄丢了。”

“好。”风弈答道，揽过我的肩头容我倚在他怀里。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他不问，我只好先开口：“我等着你来娶我，母亲不知为何要提前我们的婚事，但或早或晚，我都等着。”

风弈没有立即应声，好一会儿才答道：“好，等着我。”

“有些话，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了，我问你，若我不是昭越的公主，你还会娶我吗？”

风弈温柔地叹了口气：“不管你是不是公主，我都会娶你，而且今生只娶你一人做我的妻子。”

“哪怕我死了？”

“你死了，我便来找你。”

那日在那口枯井里胡思乱想了许多，多且杂，为此预备好些问题要等嗓子养好了问风弈，而今只得这一句回答，已经远胜千言万语，其他的似乎再不必多问了。我信他。

为着舒服，我们上床并肩躺好，我收好簪子，趴在他胸前一笔一划地在他心口写字。风弈枕着手臂，若有所思地低头看我，先郑重地叫出我的名字：“容儿。”继而断断续续沉吟道：“……自那日你遇险，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自己处心积虑一步步走到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几乎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整个人生的走向，如同费尽心思，只为下一局胜负已定的棋，饶是如此，却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可母妃和幼弟，都成了我被他们捏在手中的软肋，我没有退路，却又害害你一次次步入险境……我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是否必要。我怀疑自己从最开始就选错了路。”

风弈的话让我觉得很无奈，我希望自己能为他排忧解难，自己却正是他所忧虑的一部分。“若你不是戚国六王，我不是昭越公主，那该多好。”

“也好，也不好。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六王，我们便不会相遇相识，若我们不曾相遇相识，身份改变又没有了太大的意义。”风弈侧过身子，抓住我的手，“容儿，若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娶你，你随我私奔，好不好？”

我久久地看着他，想读出这句话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但转念一想，何必，哪怕是玩笑呢！于是笑道：“好。”

风弈：“你还有话说？”

我理了理头发撑起身子看着他：“当初把我丢进枯井里的人，是谁？”

“不是他们。这事我也毫无头绪。”

我：“在这种时候要谋害我，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但哪怕昭越的人已经入境，知道我身份的人也寥寥无几，其他人单靠猜是猜不出昭越出使戚国和我有什么关系的。”

“知道你身份的，原本只有我一人，后来那封信被截，但最多也就是我的老师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我早决定要置身事外的，可事到如今，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太子风渠。我们曾在昭越北雒见过，既然当初我能认出他，想必他也能知道我是谁。”

风弈也起身思索，喃喃道：“太子生性贤良纯善，不是他，也是他背后的人……”

闲话过后，我抱着他的胳膊沉沉睡去，平明之际，风弈方抽身离去。清晨梳妆，我将他送我的簪子拿在手中赏玩，这是一支简洁的银簪，簪头金黄色萤石雕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蜡梅形状，花瓣和花蕊均是细致的错银纹。

我将簪子在发间簪好，登车离开墩吴后，这簪子在黑暗中的一点幽光总能让我无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