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枯井（上）（2/2）

我求你，快一点找到我，趁我还没有死掉。

之前这样害怕的时候总是会轻声哼唱，对了唱点什么，集中注意力回想歌词，抓住那些被裹挟在暴风雨中的碎片：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一面默唱，一面用一枚银簪敲打着腰上的佩玉，节节相击，发出一声声微弱却轻灵的矻矻声。总比原来的死寂强。

风弈，快点来，求你快一点。

我头脑昏沉，四肢疲乏，却睁大了眼不敢入睡，强撑了好一阵子，刻意加重的呼吸声却让我越发糊涂了。

我看见一块巨大的石板盖着一眼井口，深数丈的井中，渺小的自己动也不动地背墙蜷缩着身子，被无数黑暗掩埋藏匿。我看见井壁石砖缝中顽固的厚厚的青苔，地上一层腐烂柔软的枯叶，青苔枯叶上，我的发梢眉睫，俱凝结着一层薄霜。我看见手臂上凝固的血珠，濡湿的单薄衣裳，还有一只鸟。

多漂亮的鸟，冠羽透着层层柔和的微光，振翅一飞，文彩华丽，绚丽夺目，尾羽柔曼逶迤。

我站了起来，要伸手将它捉住，可是太高了，够不着。鸟儿倏忽飞出了井底，黑暗再次沉淀下来，又回到了叫人无可奈何的绝境。我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果然是真的，鸟儿飞走了。

呼吸声。在这隔绝了时间声色的死地，我不敢也没办法睡太沉，不过稍微缓解一下头脑的混沌。而且，万一一睡便是永久的黑暗，实在叫人想也不敢想。

因疲劳得到缓解，思绪也灵敏清楚了一些，但想到的绝不会值得庆幸之事。多年前，在昭越王宫，曾被一个心眼不太好的嬷嬷照料。她为了免除我到处乱跑的麻烦，告诉我许多宫中有关死亡的可怕故事来吓唬我。其中一个，便是枯井里夜夜悲戚哀哭的亡魂。在王宫之中成为亡魂有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因此在嬷嬷口中，从前后妃生活的宫苑之中，往往都会有这么一口井，有的井被公布于世填上了，有的井照旧日日打了水来饮用，有的却终于成了枯井。

此刻我最担心的不是自己或许会成为这样一个亡魂，而是这井底，狭隘的井底是否真有一副枯骨，是这样一个亡魂的主人。这担忧一出现便顽固地不肯消失，单凭意志力我是没有办法抑制或视而不见的。

我想要说些好话，说给这不知有无害人之心的鬼说，可惜开不了口。

又等了许久，或许还睡过去一两回，因睁开眼和闭上眼别无二致，脑海中所思所想似乎已经完全投射到眼前的黑暗之中，所以睡去和醒来的界限变得模糊无比，唯有身体因蜷缩太久而酸疼起来。这里倒能容人站起来走上一走，但目前并没有这样迫切的需要，相比之下，饥饿和寒冷的问题一步步变得不可忽视起来，特别是睡过几觉，每每都觉得自己置身冰窟。

我得想些办法。风弈他还在找我。

先前因为情绪失控而在手臂上划破的伤口疼起来，疼痛感清晰无比，我看见一条条沟壑般的伤口，表面覆盖着一层薄霜。用手捂住，但手心同样冰凉。我这样受苦，不知释儿又怎么样了。若是慢慢渴死饿死倒不至于牵连到他，幸亏，幸亏那歹人是用这种法子杀害我，而不是让我立刻毙命。

先前得知释儿因同命结受我牵累，心中既悔又恨，因此费了好一番心思想弄清楚这同命结到底如何作用。后来发现，但凡是来自外界突如其来的伤害，两人必定会相互印证，但我的胃疾，怕黑却都对释儿没有任何影响，由此可见，这同命结是否会产生效验，其间还有一条确乎存在只是难以明说的界限。

对了，利用同命结。

若能有个利器，叫人可以轻易划伤皮肤，写明自己正待在一口枯井之中，哪怕释儿会吃点苦头。可惜这发簪不够锐利，方才情绪失控时勉强能伤着自己，若是现在这般清醒……

想到绝路处，不禁又痛哭一场，然而，哭也不顶作用，最多好让自己发泄了情绪能镇定些。

释儿，我答应了你父亲要救你，我答应了，要让你平安长大。我曾以死于萌芽的爱情和即将葬身于彼的一段婚姻起誓，我曾以你父亲的亡魂和青雉大人的消泯起誓，要护你周全。

风弈，那夜我们以夫妇的名义在斫琴师家中留宿，破旧的草窗抖搂出一床斑驳的月光，窗外有声声寒蛩鸣唱，夜风飒飒中你紧紧抱着我，说这个冬天过去，便要迎娶我做你的妻子。“之前不问，是怕你自觉寄人篱下，要委曲求全，不肯说真话，如今我且问你，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我没有回答，是盼着嗓子好了亲口告诉你，要咬着你的耳朵，轻声说给你听。你千万要明白，我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