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枯井（上）（1/2）

在屈卫的情人，寻花街问柳巷撷霜楼绯霜姑娘家住了这许久，终于等到杜衡拜访老师归来，接我上了一辆乌青色的马车，一同回王府去。马车绕到王府后面，从北边的旁门进了王府，夜色之中，怀璧阁的灯火愈加璀璨，却衬得整座王府都有了清冷凄凉之感。

再见到风弈是在怀璧阁外，即便他看上去因“我”之死而显得有几分憔悴，即便他身着素衣，发冠未整，我还是一点都不嫌弃他，只恨不能远远地飞过去，张开双臂抱进他。风弈脸上带着笑意，一把接过我的身子几乎将人抛起来。天旋地转，心花怒放，此刻的我正如一只终于坠落进天空宽广的怀抱的鸟儿。

“容儿。我的容儿。”风弈紧紧抱着我。

就在我们身后不远，怀璧阁私设的灵堂内，棺椁之中躺着在我的药里放毒的后厨女婢。但我无须借死偷生太久，杜衡此次出城，已经将我的亲笔信送去了昭越——风弈和拂灵洲通信的信鸽点不止墩吴一个，并收到了回复：他们已经派了人来接我。

一切几乎尘埃落定。听风弈分析，一旦昭接我的来使入境，我便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他们不会冒着两国交恶的风险公然要我的命。一个被正名的公主的命，还是有点值钱的。

然而经此风波，风弈因太过感情用事辜负了戚帝的信任，他那头衔长到我记不住的临时官职被戚帝解免，顶替他前往黄石山的，是五王。

昭越来使入境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和风弈在城外拜访墩吴王都的一位斫琴大师。我翻山越岭，趑趄过大半个春秋，终于看见得以归国的曙光，然而心头的喜悦却被离别的伤感冲淡了许多。此后不言别离，不说归去，不过是趁着这不知将持续多久的分隔两地尚未到来，珍惜并享受两人的相聚时光。

站在墩吴城东的市集之中，看着人来往不绝，听着叫卖声不断，这一瞬间，我真愿意和风弈十指相扣就隐没在这凡尘俗世中，街头闹市里。不过时间不停，人也被推着前去，何曾有机会停驻于此？

我掩藏了心事，向风弈扬起笑脸，给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围了不少女孩子和小孩子的摊贩。“想捏个泥人吗？”风弈道。我点点头，拉了他的袖子引他过去。

逛了街回去，我多了个照着风弈的样子做的泥人，重新细细上过一遍颜色，盼着它千百年之后都不会掉色。回到王府，我不再是玉姬夫人，从怀璧阁里彻底搬出去后，我不能再和小世子见面，免得他叫我娘亲的事传出去，同时，我更不能再时时见到风弈。他白日里多半有事，晚上却不能再来找我，现在几乎整日整日都见不上一面。

绚烂金黄的秋天到来，日子反倒寡味起来，然而也不过是退回到当初刚进王府时的样子，心里巨大的落差却叫人好不适应。粗略一算，昭越的人跋山涉水赶到墩吴少说也要月余，可要人怎么打发时间呢？要弹琴作画，却心思全无，风弈书房里的书我早看腻了，这全要赖他，原来心境淡泊宁静，拿得起画笔，拨得动琴弦，看得进自己压根不懂的文章，而今却全被他搅扰，因时时刻刻，眼前心底全是他的影子，弹琴是他，水墨颜色是他，字里行间全是他，叫人平白烦恼。百无聊赖之下，只好对窗数着树上于秋风里红透的叶子。

天凉了，叶子也黄了，果然是秋天了。

那夜留宿在斫琴大师家，风弈曾说，明年春，便要迎我做他的妻子。反正婚盟上说是三年，管他是春是冬，反正都是第三个年头无疑。若当真做了他的妻子，再不必这样住在一所宅子里却等闲见不着了吧！

我下楼拾捡了几枚红叶，打算描个新花样来绣一方帕子。只听飒飒风响，脚下斑驳的浓影被绞了个粉碎，好日头啊，对了，反正时日还长，不如给风弈绣个香囊，他若能时时佩戴着，哪怕我回到昭越，必然也能时时想起我。不过香囊是不是太俗气了？不然做个箭袋？可箭袋又不是随身佩戴之物，被他搁置着给忘了怎么办？诶，不如打个穗子，让他挂在腰佩上吧！可是，阿言不在身边，有谁能教我呢？

如此思索了半日，在这园子里闲逛着，醒悟过来时脸都给笑酸了，真是，人都没见，笑给谁看啊！风弈说我笑起来好看，当真好看吗？可恨没有一面镜子给我照照。我踱步来到水池上，照着水里的影子要做出个笑脸，却怎么也不够满意，不过就着倒影拢一拢头发罢了。

最终还是打算给打两枚穗子，一枚朱红掺杂玄色，好配朝服，一枚浅色的配素净些的常服。若论起服饰来，多少种颜色也用得着，可一来我怕自己有心无力，二来且做两枚也要叫他珍重些。主意打好，我便借着去八公主府上打秋千的幌子，要去找人讨教讨教做穗子的方法。

这日秋高气爽，穗子的事虽没忘，究竟打秋千还是给闹出了一身汗。尽兴玩闹过后，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只得换了衣裳出府。登上车马走出半刻钟，我忽然记起一方帕子遗落在了八公主处，进而又想起随行的侍女并未上车，心中纳罕，打开帘子一看，前头赶车的车夫面色阴沉，却不是我早上见过的熟脸。

我就近操起扇子打了一下他的肩膀，然而对方并无反应，再往车外一瞧，虽街巷景致大抵差不多，却疑心这并不是回六王府的路。

思维还处于震惊和疑惑之中，心却已经加速怦怦跳起来，如此越发着了急，斟酌片刻，决定只好跳车，然而人才支出身子，路边却忽然跃上一个看似和此事毫无瓜葛的行人，同样沉着脸用一把尖刀将我堵了回去。我将扇子飞快地从车窗扔了出去，还要扔些什么以求引起关注，却来不及了，更来不及向路人求救，身边的男子已经用一块湿布堵住我的口鼻，根本无力反抗，人已经彻底晕厥过去。

说起这样的遭遇都是老生常谈了，被人弄晕厥，一下了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多半黑乎乎的陌生环境。想起老关爷曾说世间之事都有因果，没有什么事是毫无缘由的，如此，再按照生死轮回的论调，我只能猜测自己曾是个典狱，动不动把人关在黑屋子里，此生才会反复受此之苦。

在对黑暗的恐惧尚未完全支配我之前，黑暗中，我模糊觉察出这是个枯井，脚下只有一层潮湿的枯叶，四周是粗糙的圆形石壁。但仅此而已，接下来我花费时间妄图使自己镇定下来——怕黑的毛病至今丝毫没有好转，哭喊了一场，原本终于有了一丝感觉的嗓子被再次撕裂一般，疼痛无比；又拔下簪子划破自己的手臂，试图用痛觉来提醒自己这并非是醒不来的梦，更不是在让人无法呼吸的水中，手臂上的水泽或许是眼泪，也或许是血。但无论如何也没用，不过是让自己一步步跌进正深层的恐惧之中。除了呼吸和视线的问题亟需解决，虫子也开始漫出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无数阴冷的爬虫潜藏在石壁上，砖缝里，甚至脚下的落叶之中。

我拉紧裙子包裹双脚，又裹紧袖口，缩着脖子，以求利用这单薄的裙子将寒冷和那些细小的，生着尖爪和利齿，极擅长啮噬的爬虫隔绝在外。

风弈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