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至尊至贵(1/2)
今上虽然是个孩子,但从他登基践祚的那一刻起,年少的天子便慢慢开始懂得许多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当然应该归功于大学士陈广陵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
今上现在已经知道他是天下至尊至贵、独一无二的皇帝——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正是在陈学士的教导之下,皇上由此明白,这江山社稷是上天赐给他的,臣民百姓们也是隶属听命于他的,天底下所有的一切说到底全都是他的,因为他不是凡人,他是奉天承运的圣上,是受天眷命的真龙天子……
——但是,在某些情形下,比如人君失德、无道、荒淫,又或者是民不聊生、群盗并起,导致天怒人怨的话,江山社稷就极有可能会易姓换主,天下将由此变成别人家的,这就是改朝换代!而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可以说是屡见不鲜……陈学士常常在今上似听非听、昏昏欲睡之际,加重论述的语气,专拿古代这些权臣弑主,暴民起事,从而江山沦落、社稷颠覆的事例来提醒皇上必须打起精神、保持应有的警惕。
在一般情况下,今上还算是乐于听取陈学士的教诲,他把陈学士的教诲当成了有趣好玩的故事在听,只是听得多了,今上也不免有些疲沓。陈学士讲来讲去,讲了这大半年,好象再也讲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何况陈学士所讲的史实,今上在六岁进学时就已经听得烂熟。
话说三遍淡如水,怎奈得陈学士再三再四的罗嗦,今上也不是傻子,不说也知道自己要做一个受万民敬仰的好皇帝,怎么也不能象史上的商纣、夏桀一样,落个遗臭后世,遭人唾骂的下场。
今上于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些枯燥无味的经史,陈学士越是讲得慷慨激昂,今上就越是如坐针毡。今上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山海经》、《搜神记》这样一些让人觉得神奇与迷惑的故事,可是陈学士认为这都是些旁门杂学,纯系胡说八道,是坏人心术,乱人心智的糟粕,皇上应该象对待洪水猛兽一样时刻加以提防。
但是宫里的讲官并不止陈学士一人,既然皇上爱听故事,有人便投其所好,专门讲《山海经》的神异和《搜神记》的离奇。今上果然为之着迷,一有功夫就缠着追问,那侍读的讲官一来不敢违拗皇命,二来也想在君前买弄学问,偷偷摸摸的为今上讲过几回。
只可惜最后这一回被陈学士在殿廊下听到了,陈学士愤愤然说了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人君岂可不务正业!此皆师之过也!
陈广陵因而奏请圣母娘娘,将那位误君误国的侍读讲官开革除官,方才罢休。今上因此遗憾了好一阵子,对于陈学士也就心存几分怨恨。
陈学士也察觉出皇上的不满和不肯用心,陈学士因此有些失落,他在受命为帝师的时候曾经在圣母娘娘面前立过誓,就算倾其毕身的精力,也要把他的门生天子栽培成一位不世出的明君圣主,但是现在他忽然有了难以为继的感觉。
令陈学士伤心难过的事并不止这一桩,他感叹他的一腔忠诚,年少的皇上非但不能体谅,反而借此怀疑他的忠勇,以为他是个口是心非之人。
在陈学士被陈太傅逐出家门之际,今上曾经问过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忠于君而孝于亲是先生反复强调的为人为臣的伦理大道,既是古圣先贤之言,也是立身处世之本,先生亦曾经如此教朕,但未知先生竟何以与太傅大人反目?太傅大人怎么说也是先生之父,先生不能够事亲尽孝,这岂不是与圣贤教导相违?
面对皇上的疑问,陈学士费力的解释了半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既然要做忠臣那么便难当孝子。身为臣子首先要忠君事上,其次才能论及孝亲。
少帝明白了陈学士的意思,所以没有再去为难学士,只是欣欣然的开口说:先生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既然忠孝不能两全,那么身为天子者当首先要忠于皇皇上天、忠于社稷江山,至于人子之孝暂且可以放置一边。先生以为朕此言然否?
陈学士无辞以对,从此十三经中的《孝经》便不再御前开讲,劝皇上亲往长庆宫朝觐的事自然也绝口不提了。
每天的早课结束,稍有一丝余暇的皇上最喜欢缠着散骑常侍于凤楼,他要于凤楼翻筋斗给他看。而于凤楼身为散骑常侍,自然要常常随侍扈从于皇帝身边,皇帝要他如何,他便只能如何。
小楼子会翻各式各样的筋斗,前翻、后翻、侧身翻,有时则是连环翻,最好看不过的是有起有落的连翻带滚。每个筋斗翻时威风八面,落时干净利落,少帝因此总是百看不厌,并连连叫好。可惜于凤楼自己并不以能在御前给皇上翻筋斗为荣,他现在既是燕国大长公主的养子,又是有品有级、有职有俸的朝廷命官,怎能再干这些戏子的低贱营生。但是他再拗也拗不过皇上,皇上只要说一句:“小楼子,你想抗旨不遵?哼,回头朕要告诉大长公主……”于凤楼便只好乖乖的遵旨从命。
而现在皇上单单看他翻筋斗已经觉得不太过瘾,他心痒痒的也要跟在小楼子后面学些招式,于凤楼这下说什么也不肯答应。“皇上龙体贵重,岂能冒险做此低贱下作之事,小臣万万不敢奉旨!”就算皇上为此生气斥骂,又或者软语相求,他也不敢稍稍松口。
幸好皇上生气只是一时,也从来都没有记性,刚刚才骂退了小楼子,一转眼又会让内侍小宦们去召他回来。永寿宫里只有小楼子还算是个有情有趣的人,假如他不在自己身边,皇上就会无精打采,一整天都不开心。
世上的事往往只要习惯了就好,今上现在已经习惯了做皇帝,并且他也越来越喜欢这做皇帝的感觉。
要不是做了皇上,胡子一大把的陈学士会让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么?而小楼子又肯翻筋斗给他看么?再说,每天高高的往御座上一坐,放眼殿中廊下,禁军和金吾卫的校尉随扈们都会山呼“吾皇万岁!”,声音比打雷还响;满朝的文武公卿,不管年纪大小,也都要毕恭毕敬的在丹陛下跪拜行礼;至于内廷就更不必多说,那些跟随服侍的内监宫女视皇上如同天上的神仙菩萨,其诚惶诚恐之态,有时足以令今上以为自己真是那天上的神仙菩萨,承应天命,下界来托生为人君。甚而就连皇上以前一向惧怕的外祖母吴国太夫人,如今见到自己也是和颜悦色,慈祥可亲。吴国太夫人现在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呆在永寿宫里比呆在自家的府第还要舒心自在。
今上惧怕平时不苟言笑的吴国太夫人,然而更惧怕的却是长庆宫的上皇和皇后。上皇因为是自己的父皇,至高无上,难以亲近,身为儿臣,心怀畏惧似乎是避免不了的事,但是皇后娘娘身为嫡母,又素来被称作活菩萨,待人接物向来宽容大度,平时也总显得和霭可亲,应该是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可不知为什么今上每每总能从皇后娘娘温和恬静的笑容里看到她内心深处潜藏着的阴冷——皇后娘娘虽然脸上总是带着三分微笑,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的笑意透出,她的眼光总是扫过来又扫过去,眼神所及之处仿佛是寒光扑面而来,今上在身为庆王的时候常感震悚,因此总躲她躲得远远的。
对于父皇,今上或者还有几分渴慕之心。今上有时还能记起父皇抱自己于案前膝上,教自己看书识字,听自己吟颂诗词的情景。然而对于皇后娘娘,今上却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不让皇上赴长庆宫朝觐,这固然出自圣母娘娘的意思,但假如圣母娘娘允许,今上自己恐怕也并不愿意前去谒见。今上虽然年少,却也知道他是至尊至贵的,他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快些长大,长大了他才可以亲政,那时候他就可以乾纲独断,为所欲为。
天下再没有第二个真龙天子!皇上登基践祚,是为至尊,上皇退处宽闲,实为至贵,亦如同长庆宫与永寿宫一样,并行不悖,无有差等!故朝与不朝,皆当出于皇上圣裁。陈学士后来跟他说的这些话,今上始终记得牢牢的。
太上皇时轻时重的病情,让汪皇后愁眉苦脸,忧心如焚。眼下的情形极其不妙,若太上皇有个三长两短,剩下长庆宫里的这一群孀妇,谁又能够撑得起大梁。
上皇虽然失势无权,幽居禁宫,但总归是当今圣上的生父,只要上皇的圣体康健,今上便不敢不尽孝心,何况人在时运在,若是等到时来运转,则未必没有文章可做。
而上皇若是有所不测,这顶梁柱一倒,长庆宫立马便成了寡妇营。按照所谓三从四德里“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说法,只要上皇不幸龙驭上宾,长庆宫的一干女流,包括汪皇后在内,今后的衣食起居都只能仰仗于永寿宫今上的孝心。——今上能有这个孝心吗?今上的孝心除了时不时孝敬一点给唐太妃,其它的都让狗给吃了!
伤心绝望的汪皇后似乎看到了自己凄凉冷清的余生,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汪皇后这时候偏又想起了自己那逝去的晟儿,自然悲莫能禁,当着陈太后的面不觉就嘤嘤啜泣起来。
陈太后也拿不出太多的主见来劝解皇后,她这辈子虽说经历的风浪多,可是象眼前这样的际遇,却也是头一回碰到。再说上皇虽然不是她亲生,但是这几十年母后儿臣的相处下来,情份也不可谓不深厚,因此陈太后也抹开了眼泪,陪着皇后一块儿哀哭。
可惜哭得再凶再狠,到底也无济于事,汪皇后觉得与其哭哭啼啼的坐以待毙,到莫如铤而走险的闹腾一番。这念头是突然从脑子里面蹦出来的,这些想法念头一蹦出来,汪皇后便怔怔的忘了哭,她呆呆出了一会神,然后就吩咐何知书说:快去拿热面巾来给我擦脸。
眼见得皇后突然止泪不哭了,陈太后只是诧异了片刻,便开口说道:皇后莫非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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