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瓜熟蒂落（1/2）

三月的春风吹绿了江南，万物欣然复苏，宫里的女子早等不急的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丝绢织成的春服。

官军收复了中原旧地，战事就要平息了，天下从此将永享太平，沐浴在皇恩下的庸碌的百姓们只要想到这些的时候，心中就会暖洋洋的冒着热气，比三九寒冬里饮下一碗滚热鲜香的羊肉汤还要舒心畅快。

“剑外突闻收蓟北，归来涕泪满襟衫！”杜工部老大人的欣喜若狂，南都的百姓虽未必能够感同身受，但是对于当今皇上的贤明和文臣武将们的忠勇都是赞夸不绝。盛世来临，天下太平，君为尧舜，文忠武勇，千年难逢一回的福气，怎么就这么巧，全让百姓们给赶上了，眼看着前程繁花似锦，自然这日子会如芝麻开花，竹子拨节，水涨船高。

皇上颁下的大诏如今端正明白的张挂在京师九门和各处通衢道口，诏书是弘文馆大学士陈广陵的手笔，照例是用词训雅，下笔不凡，所以一般的士民往往不大容易看懂，需要饱学诗书的宿儒通篇加以诵读宣讲。

虽然大诏骈四俪六的写得佶屈聱牙，但经过街谈巷议的口口相传，光复旧都，天下太平的盛世嘉音还是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由京师传到地方，直传到举国上下妇孺皆知。

现在连孩童们所唱的歌谣里都有这句：堂堂吾皇，复我帝乡，驱胡逐虏，圣德未央……

两宫太后和汪皇后现在也很关心这事，她们的想法现在出奇的一致，她们对“复我帝乡”的说法嗤之以鼻。江南温柔富贵，在此安居甚好，又何必北返旧都？但是皇帝似乎对于还都洛上的事情异乎寻常的热心，这几天不是忙着召见宰执，就是催促大将军作出进兵的样子，好早些将洛都收回，免得夜长梦多，遂尔生变。

根据使臣的回奏，也里温将在本月向朝廷交割洛都，为此陆太师已经奉旨北上，他将会同唐觉之等人与东胡交涉。

两宫太后觉得她们应该向皇帝表明态度，她们叫来周太宰，要他指派能吏干员为两宫太后寻觅万年吉壤，因为她们听说怀州万年县功德谷的皇陵已无上好的吉穴，所以考虑着在江南另择宝地，营造寿陵。

两宫太后的嘱咐，周太宰自然不敢马虎，亲自带人到山明水秀，龙抱虎踞之处堪踏风水，寻找龙脉与吉地。

周太宰内心对都于金陵还是都于洛上本来并无定见，某种程度上他总是附合皇上的主张，但是他姐姐慈圣太后所表明的态度，他也不能不留心。再说江南的士族高门比如陈从圣等人都是极力反对还都洛上，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洛都处四战之地，河北有东胡，关中有靖逆，还都洛上等于是让天子守边，这守得住倒还好，守不住则不免又要播迁动荡。

周太宰虽然觉得陈老夫子的话很有道理，可惜却不能拿来说服皇上。自从胡使前来，向朝廷表达献城求和之意后，皇上便日日憧憬着光复旧都时的景象。每次散了早朝，皇上与宰执们闲谈时，也总是津津乐道于洛都的风情人物，什么西苑的太液池，池边的未央殿和长乐殿，甚至连裕丰记的蜜炙火腿和一口香的灌汤包子，皇上的头脑里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让周太宰怎么开口劝说？周太宰于是领着一帮人去看风水、堪地舆、寻吉穴，其实就是在提醒皇上，应当遵从太后的旨意，在江南另起炉灶，落地生根，不作还都洛上之想。

两宫太后与皇上之间因为还都洛上的事闹得有些不愉快，内廷令王守礼是看在眼里，他因是内官所以不能干预朝事，因此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是看到皇上时常显得闷闷不乐，王守礼又急在心里。身为内廷之长，侍候好皇上是他的份内事，皇上一旦觉得不如意、不快活，王公公就得想方设法让皇上快活如意起来。

王守礼于是想到了吴寿嫔，在江南的第一茬春韭采割下来的时候，留香馆的寿嫔娘娘就想过要请皇上亲临“尝春”。这尝春是洛都的风俗，是将新烙的春饼包卷着鲜嫩的春韭肉丝混同而食，这是洛上春来时的应节风味，但在江南通常是尝不到的，江南另有江南的风俗叫做“咬青”，乃是用糯米做成的粘食，可惜皇上不爱吃粘食。寿嫔娘娘打听到皇上喜好洛都的旧味，特意学来这“尝春”的制法，并请王公公在皇上面前替她提一提。

王守礼想，皇上曾经夸过寿嫔娘娘的手艺，说她料理的菜肴有打小就熟悉的风味，现在不妨叫她去置办一桌，让皇上尝个鲜，解个馋，算也能聊解一下思乡之情。

王守礼趁皇上心情好时，把寿嫔娘娘的欲请皇上“尝春”的事给回禀了，皇帝听说后自然等不及，当即吩咐驾幸留香馆。

皇帝驾临到留香馆，免了寿嫔及众人的跪拜，一脚踏入室内，眼光一扫，别的还没看见，到瞧见厅堂正中的香案上既没有供养仙佛菩萨的法像，也没有古董瓶炉一类的玩器，而是放置着一副碗筷。皇帝正不解其意，吴寿嫔已下跪禀道：这是皇上上次来时所用的御物，臣妾不敢擅作处置，更不敢混同于寻常碗筷之中，所以设香案将皇上御用之物供奉于厅堂。

皇帝笑道：不过一副碗筷而已，寿嫔到无须如此。

吴寿嫔说：臣妾天幸得沾恩泽，每日里见到此物便如见到皇上，岂敢不加以爱惜。臣妾敢请皇上稍待片刻……

因为皇上驾至，吴寿嫔分外殷勤小心，当下自去洗手做那灶上婢，安排五味，调和羹汤，凡事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他人。

这一桌尝春宴，四碗八碟呈上的可都是旧都风味，其中皇上最喜欢的几样小菜，还是吴寿嫔忍痛破费，拿出了历年的结蓄买通了皇上身边的近侍，才辗转打听来的。

但是看看皇上用膳时的表情，这些银子总算没有白白花费，几道菜呈上桌，皇上先是频频点头，接着落箸如飞，在一旁侍候的吴寿嫔，心里顿时就乐开了花。

留香馆的这餐饭勾起了皇帝对于昔日昔时的回忆，多少年没有尝过春了，自从定鼎江南以来，洛上的节令风俗被众人有意无意的淡忘，因为怕触景伤情，更怕忆起旧时旧事。所以皇帝今天吃得格外高兴。“寿嫔果然花了不少心思，尤其这尝春饼，朕好多年都没尝过了。”

吴寿嫔忙说：要是皇上不嫌弃，臣妾愿意天天为皇上效劳。除了尝春饼，还有荷花饼，木樨糕，重阳糕，如意团，脆脆酥……四时八节的点心小食，臣妾都能做得，保管个个都不重样。

皇帝呵呵一笑，吩咐寿嫔多做一些春饼，好孝敬给两宫太后，并赏赐皇后及后宫诸妃。

王宁妃正是因为受赐了这份尝春饼，才得知皇上呆在吴寿嫔的留香馆里。王宁妃当时就怔住了，有一滴泪不知不觉的从眼里涌了出来，她的心象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因此每跳一记就抽痛一回。

皇上是不是不要她了？从此跟别人好上了！王宁妃不由自主的想，每想一回这心就痛那么一回，而每痛一回，这颗心的心尖上就仿佛扎上了一根刺，现在已数不清有多少根刺了，这扎满了刺的心，因而再也经不得触碰，即使只是稍微的一碰都会痛彻肺腑，死去活来。

王宁妃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的想念着皇上，她现在才知道皇上其实一直就藏在她的心里，藏得很深，藏得自己都没有觉得。

皇上待她的好，从来她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她已经习惯了皇上对她的骄纵宠爱，她无法忍受皇上在闲时不来陪她伴她，或者反过来说，是她需要时刻陪着伴着皇上，她要看到皇上开心微笑，然后自己才能够安心适意。

但是现在一切都开始变了，就拿她自己来说，她现在越来越心神不宁，时常的会胡思乱想，原来那种傻不愣登的笑也越来越少——她变得象个忧心忡忡患得患失的妇人。

王宁妃只有差人不断地去探听皇上在留香馆的动静，当听到皇上已经启驾了，她赶紧跑到安和殿的大门外，翘首张望，充满期盼。

但是皇上最终没有从安和殿的门前经过，他在留香馆时因为进膳进得太过香甜，所以龙体有些不适，便径自到御花园绕弯子消食去了。

这一天是承运七年的三月初十，东宫的太子妃在用过午膳后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阵的疼了起来，她哼哼唧唧的想捱上一阵子但是没能捱住，她身边的老嬷嬷因此都说“太子妃怕是要生了……”，于是一面打发人往皇后处报信，一边赶紧传叫东宫值守的太医和产婆。

汪皇后手中的一张尝春饼还没有吃完，便听到太子妃将要临盆的消息，当下急急忙忙的前往春华宫看视。

但是储妃腹里的皇长孙似乎在跟众人开玩笑，太子妃哼哼了一个下午，肚子竟是不疼了，皇后颇有些不耐，把太医和稳婆叫来问话，都说这生孩子，有人快有人迟，因人而异，并无常理可循。

皇后想想这到也是，生孩子好比瓜熟蒂落，急是急不得的，于是便让太医和稳婆们排好班次，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务必要服侍照应好储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