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伤心洛上（2/2）

陈广陵因此费尽唇舌，并许诺种种好处，他说：大汗如果敬事江南，尊崇皇上，则东胡和大汗将能得到种种好处，比如通互市，比如时有馈赠厚赐，更何况日用器物，丝麻茶盐，因此皆会由南输北，大汗但以口惠，便换来这许多实利，无论怎么算，大汗都不会吃亏。

好说歹说，直说到口燥舌干，这才说服了神王大汗，愿意以小事大，尊礼江南的皇帝为兄，自己屈居为弟，两国从此兄弟同心，互不相侵。

大小事俱都谈妥，神王大汗与陈广陵相对饮宴，其间大汗兴致勃勃的回忆起当年，他在胡都上京城跟周太宰、唐左相相处甚欢的那段往事。

“呵呵，当年我与他们相约，等日后夺取中原，请他们吃肉喝酒，找好看的女人……本大汗心中一直记着这事，你回去时，不妨告诉太宰，等本大汗据有中原，定在洛都设宴相请。”

陈广陵陪着笑，心中喜甚，这差事办得如此妥贴，是他行前所未料到的，神王大汗的爽快重诺，也让他省了不少口舌。但是陈广陵奉皇上的密谕，还要全力说服神王大汗去攻击靖逆，并许以事成后两国共同分享中原。

陈广陵是南人，中原于他只是书上所讲的一些山川形胜，得之与他无益，失之亦与他无损，既然皇上和朝廷割得舍得，他自然便割得舍得。

他与神王大汗详谈细节，何州何郡属胡，何州何郡归汉，两国当以何处为界？至于洛都的归属，双方却都悬而未谈，这也是皇上行前所特意关照的，因为皇帝一心还想着能够回到旧日的帝京看看。

就这样陈广陵在胡人的营帐里一呆就是十余天，神王大汗天天以奶酒烤羊，马血牛肠这些腥膻相混的东西款待，虽是一番殷殷盛情，却实在让从小就熟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句圣人之言的陈广陵无法消受。既然两国缔结了盟约，大汗也同意与皇上共同瓜分中原，他此行算是不辱使命，因此他执意要拜辞大汗，回国复命。神王大汗也不强留，派了几千胡骑一路将他护送到德州。

中原的形势如此混杂，神王大汗自然急于插上一脚，跟南朝定约，联手夺取中原，虽是权宜之计，却不妨认真考虑。

神王大汗于是决定走安阳奔袭山阳、济源一线，既而进逼洛都，瓦解其民心士气，动摇其根本。

陈广陵跋山涉水，赶回金陵，在同庆堂见到皇上，将与神王大汗所谈的细节一一禀告。皇帝和宰执见与东胡谈成了盟约，并且东胡还愿意以小事大，尊崇皇上，都同感欢欣，政事堂并将此事遣人告之于前线的大将军和唐左相，要他们配合东胡，伺机行动，如有可能当抢在胡兵之前，攻取洛上。

寄望于大将军攻取洛都，这是皇上的意思，自从普庆四年谒陵祭祖，故国乡关从此只在梦里才回去看过，皇帝心中常为此怅恨，现在靖逆处此困境，中原旧地纷纷归附朝廷，若中原进一步瓦解，大将军进军洛上自然就不是全无希望。

皇帝让王守礼把这喜讯带进后宫，传报给两宫太后和皇后知晓，让她们也一同欢喜。

但是两宫太后现在已经习惯了江南，对于将来能够重返洛都的大内，只是付之一笑。周太后说：阿弥陀佛，刚刚能在江南安稳住身子，还回洛都做什么呢？皇帝要去，谁也不会拦着他，吾这把老骨头，只想安安心心的呆在江南养老。

陈太后一听到胡人，就皱起了眉头，说：胡人自古就是中原的大患，皇帝可别让胡人给骗了！再说皇帝万乘之尊，岂能轻涉险地？与胡人结盟，说说可以，万万不能当真！

汪皇后呢，正忙着过年的诸多杂事，对于皇上的一腔热情虽不至于泼上冷水，但心里也不以为然，洛都太遥远了，遥远得让她不想回忆。南都的一切都好好的，干嘛再回到洛都？

整个宫廷似乎只有皇帝一个人自顾自的兴奋着。

承运六年的十二月，离过年只剩十余天的时候，神王大汗也里温攻取了孟州，胡骑耀武扬威的沿着河岸巡行，并且四处搜罗船只，征集稍公，将要强渡黄河。

洛都满城惊惶，朝臣们的告急表章纷纷送到登封继统皇帝的营帐，奏疏十有八九都是恳请皇上放弃洛都，西迁长安，经营关中，以图将来……

继统皇帝长吁短叹，心乱如麻，整整一宿都没有合眼，等到天亮时，方才仰天长叹：天不助我，为之奈何？

形势急转直下，几无转身腾挪的余地，中原糜烂将告不守，洛都孤城，自然迟早也要丢弃。继统皇帝开始筹思退路，为今之计，只有听从朝臣的建议，暂时退往关中，迁都于长安，扼守潼关函谷险要之地，如此一来朝廷尚还有关中巴蜀在手，不至于全局尽失，一败涂地。

眼下胡骑据有孟州，孟州与孟津仅一河之隔，一旦胡骑渡过黄河，洛都必定陷于敌人之手，而胡骑一旦入洛也就等于切断了自己西迁长安的归路，洛都的朝臣和帐下的将帅都向皇上指出了这一点。继统皇帝也不是不明白，但他对此几乎无计可施，敌人四面逼迫，洛都垂垂可危，但不管怎么说，眼下都只有回军援救洛都要紧，至于登封汝州就是统统放弃也在所不惜，当下急命太子建严守偃师，而宋有道则退归伊川，暂时抵挡住唐觉之和色以斯的攻势。

继统皇帝返驾洛都，朝廷正式下诏将要迁都于长安，凡在洛都的官民人等，不论是贫家富室，都要随圣驾一起西行。

关中遥遥，长安路远，家园故土难舍难弃，洛都的百姓并不愿意随同皇上一起迁往长安，所以软磨硬抗的不肯从命。朝廷和皇帝因此都有些等不急，洛都四战之地，一旦胡骑过河或是南军攻至，百姓军民的只怕想走也走不脱。继统皇帝于是下令拆屋焚城，以此来催逼百姓。

这事被宋皇后闻知，宋皇后因此请来皇帝，流泪相劝道：陛下起于西蜀，今仍得还西蜀，七年天子，君临天下，亦足以报偿平生之愿。妾以为，洛上，先祖之基业，宗庙之所在，何忍见其毁于一旦，千秋万世蒙获骂名！

继统皇帝叹道：京师犹吾家也，敢不爱惜？如若让与他人，不若毁于吾辈之手，也强似被人占夺，贻羞于后世。

宋皇后沉声说：陛下错了，洛上如成灰烬瓦砾，胡人若至，定然不肯罢休，自当全力西进，犯我关中。若洛都无恙，市井如旧，胡人必流连于此，耽于享受，乐此忘彼，其志遂堕，陛下趁此良机亦可固守关中，以为将来重振之基。

宋皇后劝谏之言，继统皇帝思之成理，遂罢拆屋焚城之敕，不过京师的巨室富户，皆要扈从圣驾西迁长安。

因为朝廷西迁，洛都家家伤心，户户断肠，虽近除夕，却无一丝过年的迹象。洛都的牛马车辆已经全被宫廷官府所征用，但就算皇宫大内此时也只能捡些细软精巧之物装车，其余皆丢弃不管，各部衙门亦只许带上紧要的图册文书，近支宗亲，每家蒙恩也只许给两马一车，所以京师，车难求，马难觅，眼下就连许多权门豪贵之家亦无足够的车马来装载家私，只能肩扛背驮，几乎累死了昔日那些王孙公子。

去国之时，洛都上空，青烟缭绕，冥纸乱飞，家家户户焚香祭祖，亲友故旧泪眼相看，执手互道珍重。而洛都城外，满眼所见都是扶老携幼，拖家带口之人，天寒地冻，长路漫漫，回首乡关，已隐在沉沉暮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