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危而不危(1/2)
宫廷里恐慌的情绪,就象春夏间爆发的时疫,一个侵染一个的弥漫开来,连一向浑浑噩噩的保义夫人现在都会忍不住的长吁短叹。
远在天边的战事倏尔就近在眼前,金陵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兵士,但是想看到的驸马爷却一直看不见。皇上似乎也拿不定主张,一会儿说要迁都,一会儿又说是固守,害得保义夫人好几天不睡,把自己的那些银两底财,挑挑捡捡的打成了好几个大包袱,却又听说皇上决定不走了,这又要一样样的重新放回到箱子里。
保义夫人闲来无事的时候会去找康妃娘娘,康妃娘娘是个有学问、有见识的人,多听听她的话应该不会有错。
保义夫人去见康妃从来不走清凉殿的正门,她怕碰到皇后娘娘,她对皇后娘娘总是怀着一丝莫名的敬畏,就好象一个刚刚剃度受戒的小沙弥忽然见到天上大菩萨的真身法相,先是震惊,继而膜拜,战栗颤抖之下更会追思己过,发愿向善,总之是浑身的不自在。所以她每次都是从存雅斋边上的角门进去。
康妃娘娘表面上平静,但是内心也同样慌张,象吟诗唱曲这些风雅事她早没心思做了,闲得无聊,她会在敕造的绵白细洁的宣纸上胡乱写几句古人的诗词。
保义夫人有一回偷觑到的是“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头”这两句。保义夫人琢磨了半天,琢磨出意思来,唬得脸都白了,三把两把的抢过来撕了。
陈康妃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的说:这些事怕也没用,该来的自然要来!也是咱们生来福薄命苦,所以才不幸摊上这等千古难遇的伤心事!
保义夫人啐了一口:这青天白日的,自己咒自己做什么?呸、呸,大不吉利!过往神佛,可别听她的胡言乱语!
跟多愁善感的陈康妃不同,王宁妃现在依然还是吃得香,睡得着,只是吃饱了睡足了,她就会痴痴怔怔的发呆。
“亡国的妃嫔就是落毛的凤凰连寻常的草鸡都不如!”陈康妃打的比方,说的道理,王宁妃又不是听不懂,就因为懂,所以才会发呆,只是发完了半天的呆,也就到了该吃该睡的时辰。她跟别人不同,别人心里有事,往往茶饭不思,她却是越有心思越吃得凶,即使少吃一口她都会火辣辣的感到烧心。
陈康妃因此老是说她这个人没心没肺,不知忧愁,王宁妃自己到觉得委屈,她吃得比平常多,是因为心事比平常重!金陵城破,宫里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但是她有什么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吃饭睡觉,吃饱了,睡一觉,把天大的事放到醒来后再说。
只是吃饱睡足之后,王宁妃通常不吱声儿的坐着发呆,她发呆多半是在思念皇上,她知道皇上现在肯定需要有人安慰劝解。因为皇上有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需要玩伴,需要知己,需要别人一点点的宠溺和鼓励。
王宁妃还记得,几年前当柳贵人的死讯传到宫里的时候,皇上哭得泪流满脸,自己不住的劝解安慰都不能让他宽心释怀。最后她只能哄着他,象哄孩子一样把他哄睡在自己怀里——王宁妃因此既得意又骄傲,柳贵人是皇上的娘子,而她是皇上的奴家,都是唯一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现在碰上这么大的事,皇上应该是不会象小孩子那样哭泣流泪了,但是皇上的心里肯定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苦,王宁妃情愿是自己苦,来换取皇上的轻松释怀。所以王宁妃大口大口吃下去的就不是平常的茶饭,——她把这些茶饭当作是北方来的贼兵,她吃掉它们,就等于是在替皇上消灭贼兵!贼兵没了,皇上就会回来了,国家也因此太平了!在王宁妃的头脑里,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事实上她暴饮暴食,每天都很辛苦,别人又哪会知道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比谁都害怕——害怕失去皇上,害怕成为臣虏,害怕拥有的终被剥夺——越是害怕她就越要找些东西来填满空虚难耐的肚子,并且时常因为吃得太多太饱而在事后吐得一塌糊涂。
节气过了寒露便是霜降,南都未见初霜却老是飘雨,这雨下得不当时令,国人都以为是不祥之兆。
陆太师和周太宰至战事起便都奉旨留在政事堂议事,尽管事实上并无太多的事情可议。贼兵目前屯驻在泗州,下一步将要攻取楚州,而唐左相连战皆败,龟缩在高邮一筹莫展;中路唐觉之麾下虽有许成龙的一支奇兵屡建奇功,只是远水难救近火,所以朝廷现在能够倚仗的只是驻在六合的方大用那一万多川兵和四万多一点的西南边军。偏偏皇上却不肯迁都以避敌人的锋芒,所以宰执们议来议去也只能提出“依托天险,固守待援”这样的主张。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陆太师的书房因为池塘涨水而意外受淹,陆太师在宫里听到消息,忧心于他所珍藏的那些善本古籍,特意回家了一趟,书房里果然一片狼籍,陆太师大发雷霆,但是等他余怒暂息,一个念头却盘旋于头脑里挥之不去。陆太师由书房进水油然想到的是水淹三军!
他立刻进宫,把自己的想法跟政事堂的周太宰说了,周太宰一惊,皱着眉头说:决堤放水,江淮之地的生民百姓岂不尽为泽国鱼虾?这样的事叫我如何跟皇上启口?
陆正己说:事急从权,一切当以大局为重。舍不得江淮,太宰大人难道愿意看到金陵城破?趁敌兵尚未过高邮,此计正当行之。
周太宰迟疑道:兹事体大,不若再问问皇上的意思?
两人赶去同庆堂禀呈皇上,皇帝听了,耷拉着脸,半天都没言语。陆太师忍不住说道:皇上,事不迟疑,若贼兵过了高邮,便再无机会了!
皇帝长叹一声,摇头道:生民何辜,遭此浩劫!朕心难安哪!况且日后载史入书,天下人又何以视朕?此事朕不能为。
陆正己道:决堤放水,以困敌军,此事古已有之,只要行事隐秘小心,他人何以看出是朝廷故意所为?事后朝廷更应下诏痛责靖逆,将决堤放水之祸归咎于贼兵,而朝廷体念生民遭此浩劫,将全力给予救济赈灾。则皇上的仁厚与敌人的残暴,相映成趣,民感君恩,更当效死从之。
皇帝还是摇头:天下争斗,生民已是艰困,朕何忍再做此失德不道之事。江山社稷,惟有德者居之,其中自有天意。
虽然皇帝不肯采纳陆太师的水淹之计,陆太师自己却是念念不忘。回到政事堂后,仍是忍不住跟周太宰说:皇上今日妇人之仁,他日大家皆蒙其祸。唉,当断不断,必遭其害!
周如喜神色犹豫,低头想了想,小声说道:要不先派人传个信给左相,让他留点神儿,倘若局势真坏到这一步,到时便不妨决堤放水,以阻挡敌人的攻势。
陆太师捻须道:既如此,事当早决,不宜延迟。
因怕事泄,周太宰取来纸笔并亲自磨墨,陆太师拟就书信,信中嘱咐唐会之,若贼兵进逼,退守无计,亦可决堤放水,以阻其势,然事须细密,万勿使他人知悉。
书成封缄,其上加盖政事堂的印信关防,交由兵部的急递铺快马加急传递。
唐会之正为贼兵步步进逼所苦,见此信不禁大喜,于是密使心腹进驻堤上,但等北兵入境,即举火为号,掘堤放水。
霜降过后五天,雨停风止,宋有道在泗州等来了赶来增援的三万精骑,于是合兵一处,先占了楚州,然后提兵就道直奔高邮。然而走至半途时,大湖突然溃决,滔滔洪水奔涌肆虐,淮东的州县尽成水乡泽国,生民百姓瞬间葬身鱼腹,宋有道的十万大军猝不及防,几乎淹死过半。洪水阻道,进退失据,军中士气低落,宋丞相无奈之下,只能率军退归徐州。
而唐会之一早预备了许多舟船,待洪峰一过,即驾舟追击,自然又歼敌过万。
捷报传入南都,群臣上表请贺,皇帝却不肯受贺,并于朝堂上垂泪道:生民遭此浩劫,朕亦感同身受,此罪在朕躬而使生民受累,思之恻然,宜罢此朝贺。
政事堂尊奉帝命,表示要开仓放粮,赈灾救民。然而淮东州县事实上已是一片汪洋,百姓流离失所,乞食于道,所以只能谕令各地州县暂时收留,不使灾民流窜。而唐会之则趁机招募了三四万受灾的丁壮流民,编入行伍,对外号称十万,以壮其声威阵势。
淮东之水也成就了江南夫子陈从圣的千古文章,他下笔作杂诗十首,痛斥靖逆,侵我地,掘我堤,害我民,沃野千里变作波涛万顷,呜呼江淮,遭此大难!故愿将此老迈残躯,效死于军中阵前,为国灭贼,死亦荣光!
作完了文章,陈老夫子叫来儿子陈大学士,两人摇头晃脑的念,不住的推敲润色,不知不觉中竟又捻断了好几茎胡须。
而周太宰听从了门人的意见,要太史在修史时记上一笔:承运六年,贼掘湖堤,江淮一时尽成泽国,屋漂城荡,生民尽入鱼腹,太宰闻讯涕下,三日不食,谕令所属州县赈灾救民,活人无数,人皆称贤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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