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危而不危（2/2）

太史尚在迟疑，太宰勃然怒道：为史者，当为尊者讳，当为盛世颂，朝廷养条狗都还知道摇尾感恩，养着你们，不过是承命写几句歌功颂德之言，竟这么推三阻四，当真不识抬举！

皇帝虽然体念淮东水患，下旨不得庆贺，但是京师的百姓依然是张灯结彩，言笑晏晏，贼兵终于退却，金陵城这下是安全了，大惶恐过后，自然要大庆幸一番。虽然说眼下淮东遭了大灾，不过皇上已经下令赈灾救民，等到大水退去，流民陆续返乡，那里的田宅村舍、州县城池自然都会慢慢恢复，天下到时候仍是一个好天下！至于那些枉死的冤魂，就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命中有此横祸！——这也都是上天注定，所以并不妨碍京师和别的地方百姓子民们的歌舞欢庆。

笼罩在南都上空延绵多日的惊恐情绪随着北兵的退却终于一扫而空，百姓们唱戏酬神，载歌载舞，街上的男女老少相见时都是掩不住的笑语与欢颜，家家户户的锣鼓鞭炮更是连日里响彻不缀。就在这满城争说大捷，人人喜笑颜开之时，有一个人打马狂奔，嘴里不住的吆喝着“驾驾”，街市上的热闹欢庆他都视同不见，他一心只想赶回家见他的宠妾一面。

阿如产后血崩，陆怀在接到信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陆怀急得跳脚，抢过一匹马匆匆的往家赶。待赶回府里，阿如已是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阿如在昏睡中似乎知道陆怀来了，她努力睁开眼，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陆怀心如刀割，抢上去紧攥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会没事的，太医们都说只要养息上几日，身子就能好起来。

阿如惨然一笑：妾身是好不了了，只望公子多多善待我们的孩子……

陆怀流泪道：胡说，你会好起来的，孩子还小，怎能没了亲娘……

阿如也流泪道：“阿如也不想抛下公子，还有、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儿，只是生死有命，怎奈其何？……”

陆怀道：你只管好生歇着，这些操心劳神的事，又想它做甚？好端端的坏了心情！

阿如喘了口气，叹道：其实阿如能够遇见公子，今生复有何憾！可惜的是情浅缘薄，欢爱短暂……所愿者还有来世，能与公子再结三生的良缘！……唉，愿将此生的种种不值留待于后世偿补……到那时阿如和公子恩恩爱爱，做一对旁人羡慕的好夫妻！

阿如时断时续的把一句话分作了三回才说完，陆怀哽声道：你若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阿如的脸上这时泛起一股淡淡的红晕，她喘息着说道：公子抱住我些，再亲我一口成么？身旁也没个镜子，不知现在还剩个什么模样？

陆怀一阵心酸，当即拥住她，低声说：不管你变作什么模样，在我心里，总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嫩黄的芙蓉花衫子，雪白的脸被鸳鸯团扇遮去了半边，看见我时转身便走，却又临去秋波那么一转，想来是那么美，那么惹人生怜！我的魂当时便给牵去了……

阿如脸上带着笑，眼眸也闪着光，微微振作起精神说道：嫩黄的芙蓉花衫子还有那鸳鸯团扇都收在左边的箱子里，公子，我还想穿它一次，穿给公子看。

陆怀劝道：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亲自来替你穿。

阿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神情里带着几分幽怨和满足，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用细仅可辩的声音在陆怀的耳朵边说：公子善自珍重，阿如别矣……

眼看着阿如一瞑不视，陆怀抱着她失声大哭，任左右的家人怎么劝都劝不下来。

如夫人的死讯，是留在家里的嬷嬷进宫禀报给宁安公主知道的。宁安公主听罢，自然也是大吃一惊，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她进宫之前不是还曾去看过她么？

前些日子，也就是阿如产期将至的时候，正是军情最吃紧的那几日，宁安公主怕母后忧心焦急，因此回到宫里陪伴在皇后娘娘身边。

等到江淮发了一场大水，贼兵都退了，宫里的上上下下欢天喜地的正在设宴把酒，共贺大捷时，却听家人来报，驸马的宠妾阿如产后血崩，在涎下一女之后便撒手人寰，公主闻讯心里不胜唏嘘，等定了定神，她才对身边的保义夫人说：美人薄命，想不到阿如竟也捱不过去……真是可怜！

保义夫人轻声道：阿弥陀佛，但愿她能够离苦得乐，早得超生！如夫人没了，驸马想来一定伤心不已，公主如今可有什么打算不成？唉，都说人死为大，公主是不是该出宫一趟。

宁安公主想了想，说：是呀，看来我得回去帮着料理料理。

保义夫人道：公主心肠慈悲，这也是如夫人的福气。我在宫里反正也是闲呆着，要是公主不嫌弃，便也跟公主一起回府，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宁安公主奇道：什么时候你跟我也这般客气起来？

保义夫人说：上下有别，尊卑有等，岂敢造次。

宁安公主微笑道：你我相交于患难，到不必拘这些虚情俗礼。

回到府里，自有如夫人的身边人把阿如留下的孤女、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抱来给公主看，这可怜的孩子此时睡得十分香甜。保义夫人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小心的抱在怀里，叹息道：好可怜的女娃娃！这么小就没了亲娘！

宁安公主听了这话，也叹了口气，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当下便说：这孩子生母虽故，嫡母尚在，不如就跟了我，算是我亲生的孩子。

孩子的奶妈和保义夫人都喜道：公主亲自收养这孩子，当真是这孩子的福气。

宁安公主于是去跟驸马说：孩子这么小，且生下来就没了娘，好生可怜可叹，今后就让我来抚养她长大。她娘既已没了，从此她就是我的孩子，想来阿如在九泉之下也是愿意的。

陆怀一时有些意外，保义夫人在一旁说：这孩子交给公主抚养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驸马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在宫里要是得闲，也会帮着公主照料这孩子！

陆怀有气无力的点头说：如此甚好，只是多多有劳公主了。

宁安公主说：你我既是夫妻，理当甘苦同当，祸福同享，又何须这般客气！你是她的爹，今日便给这孩子取个名吧。

陆怀神情呆滞，过了一会才道：“她是阿如所生，往后就叫她忆如吧。”说时眼中不觉又掉下几滴泪来。

保义夫人平生最是见不得别人伤心流泪，何况这流泪的还是驸马爷，当下心中酸酸涩涩，眼圈儿也差点便红了。

宁安公主叹道：人死不能复生，驸马节哀顺变，贼兵虽然退走，京师的城防仍不能稍有懈怠，驸马公事要紧。阿如的后事，我会替她好好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