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秦淮春深（1/2）

自圣驾播迁到南都以来，皇帝内心一直是忧思不绝，他最宠爱最喜欢最怜惜的三个女人陷身于乱军之中至今未能归来。起先皇帝并不认为她们会遭遇不幸，始终坚信会找到她们，而她们也一定会回到南都与皇上重聚，最不济也会打听到她们的消息，直到太师柳子安亲口告诉自己，这最后一丝的希望才最终破灭。

皇帝颓然若丧，身体象被抽空了似的萎靡不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是寂然枯坐，神思则会长久地沉缅在他和柳贵人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琴瑟相和，如胶似漆的恩爱往事当中。他会想起他与娘子的誓言，想起两人每一个开心欢畅的瞬间——记忆都还那么清晰，娘子却已驾鹤西去，从此天人永隔！

哀伤与心痛于是变得幽远绵长，就象《长恨歌》里说的那样“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那是一种痛定思痛，痛何其多的回忆与追悔。所有的快乐过往，只要一从脑海里闪过，就会在心田间刻下一片创痕，皇帝发现那种痛是深入骨髓，永远也无法磨灭的。

除了思念娘子，哀痛中的皇帝，还会想念与他一起长大的姐姐也是最亲密玩伴的燕国长公主和绕膝嬉戏、姣俏可爱的女儿宁安公主。

这些思念与怀想总是无时无刻，潜入脑海，浮于心上，抬头低头，枕上梦中，随时随地，而内疚与自责，同样如影随行，如附骨之疽。皇帝现在几乎是强迫自己品尝他亲手酿造的苦酒，唯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她们并没有离开，她们始终和皇上呆在一起。

江山与亲情，江山固然不能丢弃，但是大好的江山和愉悦的心情如果不与自己宠爱与喜欢的心上人分享，那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他现在觉得自己既不是个好皇帝，更不是个好夫君，愧对苍生百姓也愧对娘子家人。或许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所谓天有所与，有所不与，即使贵为帝王，亦无力抗拒，更不可改变，只能承天应命直到老死寿终。

因为这些想法，皇帝甚至失去了北伐进取，讨逆平乱的雄心壮志。靖逆篡夺北方，似乎也是天命所定，国分南北，都迁金陵，上天还算待己不薄。为此皇帝还特命史官于御前进讲，询问历史上可有相同的情形出现过。

史官答曰，有北魏朝的故事与本朝相仿，北魏自孝庄帝后一度分裂为东魏西魏两部。

皇帝诧然道：家国分裂之事，原来古已有之。

然而史官接着就正告皇上，东魏西魏各自立国后不久，即分别被当朝的权臣高氏和宇文氏所篡，代之为北齐和北周，又一统而为隋、唐。

皇帝这就说道：江山社稷，改朝换代，贵贱尊卑，生离死别，这些难道都是定数？

史官迟疑了半晌，方说：既有定数，亦须人为。

皇帝一声苦笑，回宫后让王守礼准备酒馔，醉里忧患不至，四大皆空，柳贵人、燕国公主也就不来烦他了。

皇帝婉言谢绝了两宫太后要为他在江南选妃的事宜。说出来的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无法辩驳：奸贼窃国乱邦，山河破碎如斯，两宫蒙尘在外，朕岂能贪图江南的美色而不思振作。

周太后对皇帝的态度很是赞许，卧薪尝胆，发奋图强，这才象个皇帝的样子，皇帝就应当把心思用在安邦治国的正途上，所以选纳妃嫔，充实后宫这些小事，就由母后代为操办，无需皇帝为之劳神。

皇帝说服不了两宫太后，只能听之任之。在皇帝的心中，江南的女子再好，也好不过娘子柳氏，所以那怕是天上的玉女仙姬，皇帝也没有心肠去多瞧两眼。

虽然皇帝不同意选妃，但是两宫太后和汪皇后依然在为选妃的事而忙忙碌碌，江南的未许人家的名媛仕女一个个带到皇后、太后的面前过目，前前后后看了有好几十个人，终于从里面好中选优的点取了十人。

这几个人当中，翰林学士陈广陵之女是陈太后第一个相中的，出生于书香门第，品性应该差不了，所以不管皇帝看没看中，陈家的丫头都一定要留在宫里。周太后喜欢的是张家小姐，年纪是这几人中最大的，长得也端庄，不妖艳，因为年纪比旁人大些，所以看上去也更成熟懂事，周太后颇为满意，便用指甲在张氏的名字上掐了道印痕。汪皇后这会也替皇上挑了一个，却是年纪最小，家世一般的王氏。这次选纳嫔妃，太后皇后各有所获，剩下的那几个，自然留给皇上去挑。

金陵府的旧府衙统共就这么几进屋子，待选的女子来来去去，秦国太夫人陆氏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回屋后关上门，便跟唐贵妃发起牢骚：圣驾到江南才不过几天，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瞧瞧，一个个张罗着选妃选嫔，这是打算在江南立地生根了！

唐贵妃说：宫里冷冷清清的都没几个人，贤妃淑妃只怕都不在人世，选几个人进来也增添些热闹。母亲何须为这些事烦恼。

陆夫人道：人人都象你这样想，天下早太平无事了！啧啧，你还真是坐得住！弄这许多狐狸精进来，你就等着守空房吧！

唐贵妃笑了一笑，说：现在不同了，我有昊儿呢。

陆夫人摇着头，说：不行，我得跟太后皇后说说，有了新可不能忘了旧。

八月初六，正是个黄道吉日，两宫太后将待选的十个人叫到后堂，就让身边的内侍去请皇上的大驾。皇上借故有事，并不肯至，于是太后又命内廷令王守礼动身去叫。

皇帝还是不想去，贵人亡故未久，他这个夫君不能这么绝情寡恩，况且除了温柔贤惠的娘子柳贵人，皇帝对旁的女子既没有太多的兴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王守礼长跪禀告说：太后娘娘之所以替万岁爷选妃，是因为后宫空寂无人，老娘娘嫌不热闹，不喜兴，所以要迎娶新人闹腾闹腾。万岁爷这一回要是不依了太后娘娘们的意思，太后娘娘们必也不会放万岁爷安生……何况，今天候选的这几位名媛淑女都是千挑万选的人尖儿，一个个标致得很呐！

皇帝皱皱眉头，说：朕知道了。你去回复太后，说朕正和太师议事，让改日吧。

王守礼应了一声，又说：老奴听说，南都这一向可是家家娶亲，户户招婿呢！而江南的几大家族都指望着自家的女儿能够入宫侍奉皇上，故而不肯轻易的将女儿许配人家。

皇帝奇道：这倒是为何？

王守礼说：万岁爷您不妨想想，当初跟随万岁爷从洛都来到江南的臣子们，有几个是拖家带口的？如今这金陵改为南都，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洛都了——哎呀，老奴该死，怎么说出这等灰心丧志的晦气话来！

皇帝说：朕不怪你，但说无妨。

王守礼才又说：既然暂时回不去洛上，不妨在此安家，做长久打算，因此这南都城里才是娶亲的娶亲，招婿的招婿，亲友宾朋你来我往，热闹得很！不仅如此，还有那跑马圈地的，拆佛寺造大屋的，——六部衙门要起，公侯府第要造，从龙护驾的禁营将士也得有个家不是，所以京里裁缝铺子、家什铺子，木工瓦匠金银匠，乃至买卖锅碗瓢盆，马桶扫帚的，五行八作，家家都是忙翻了天。——这沾得可都是皇恩哪，偏偏万岁爷却守着清贫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太后娘娘们想热闹热闹也不是没有道理。

皇帝说：臣子们都如此么？

王守礼道：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瞎话，欺瞒皇上，皇上只须差身边的小宦们出宫打听一下，便知奴才所言不虚。

皇帝想了想，道：安家置业，娶妻纳妾，这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