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颜（下）（2/2）

苏玲仙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儿，问道：“好不好看？”

云练认真地道：“好看极了。”

“这是我娘亲昔日穿过的。”

苏玲仙柔柔道：“青姨说，这件嫁衣是我娘亲亲手所织，历时三月，耗费珍藏无数。我原本觉得，明日既是你我大婚，合该我亲手织上一件，可惜婚期仓促，只好退而求其次，穿我娘亲的了。”

他默默听着，忽却想起什么，皱眉问道：“明天你……怎么办？”

苏玲仙微微一笑，道：“公子是指新郎不在，新娘该同谁成婚？”

她真是贴心的，知晓此问尴尬，不待他答，已续道：“无论是替身还是幻象，青姨自有手段瞒天过海，公子不必担心仙儿会颜面丧尽、无法下台。”

云练勉强笑笑：“那便好。”

“我本不愿逼你。”

苏玲仙轻声叹道：“能与你多待一天，我便会多快乐一天，虽说是自欺欺人，总胜过天各一方。青姨此计，我起初并不同意，但我后来想想，若能就此向你讨个名分，今生就是你的人了，也可谓不辜此生，且能免去将来诸多麻烦。”

云练温言道：“你……原本不必如此。你一生孤苦，终得安定，若能觅得良配，此生也——”

她突然伸手，掩住他唇，眼梢唇角笑意微微，却殊无半分欢愉：“仙儿今生既与你相遇，就再无可能瞧上别人啦。你知我的，衣、食、住，我哪样肯将就呢？一见误终身、一见终身误，公子若还怜惜我，便切莫再说此等伤人言语。”

云练握住她手，贴上额头，阖眼叹息一声：“好。”

苏玲仙摩挲着他的鬓角、眉骨、面颊、脸上的每寸每处，柔声道：“公子，成全我好么？”

“……好。”

苏玲仙便笑，笑得欢畅，反身从屋中取来一件大红吉服：“这是我娘亲给爹爹织的，且试试合不合身。”

他便解下外袍，由她服侍穿了。他毕竟年少，发育未全，这件吉服披他身上，未免稍显不合，但也能够将就一二。

她替他抚平襟领处的褶皱，绕他转罢一圈，便拉起系在他胸口的红绫，与身上嫁衣缠了，嫣然道：“虽说不太合身，但以公子人才，也不妨凑合一下。”

云练笑而不语。

苏玲仙再看看两人装束，心中满意，便点点头，欢呼一声，拉他来到空地中央。此时她神情忽滞，望向少年，略带尴尬地问：“公子可知成亲礼仪若何？”

“天地作媒，日月为证。你我既有此心，一切从简便是。”

云练淡淡说道，忽然跪下，朗声开口：“我云练愿于此时此刻，与苏玲仙结为夫妻，自此同心同德、死生与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苏玲仙亦跪，道：“小女苏玲仙，愿于此时此刻，与云练结为夫妻，自此同心同德、死生与共。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言罢齐齐叩首，接连三拜，方始站起身来，四手相握，四目相交。

苏玲仙微微而笑，把头靠上他胸膛，柔声道：“你真好，一直都那么好。”

云练搂住她腰，默然不语，目光晦昧的一如远处匍匐的群山。

“公子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天？”

苏玲仙幽幽开口，轻柔的声音飘动在月色渐开的云天之下，听来竟格外空灵，仿佛梦里聆听的杳渺云音：“我那时真绝望了，以为就算渡得雷劫，终也难逃树妖毒手。我活得不易，也就格外畏死，你不懂我有多么多么不想死，便也不会明白，初见你那一眼，我心底有多大震动。”

她环住他腰背，用尽力气贴紧：“自那时起，你的模样已印在我心底，再也忘不掉了，后续之事，便都是顺理成章。你说一见钟情不好，可这事儿岂是我能控制的？我知你心中始终住着一人，早与你定了三生，你待我永不可能像她那样。我曾经会想，我那么喜欢你，为何你不能倾心相待？后来我想通了，你与她相扶相持，共同渡过了那样长久的开心悲伤激烈平淡的岁月，怎不比你我相识数月份量沉重？倘使你真的见异思迁，方是贪花好色、非我良人了。”

苏玲仙笑笑，唇角不觉泛出一丝苦涩：“这话未免虚伪，我自然希望你能‘喜新厌旧’，从此全心全意待我。”

她吸吸鼻子，仰头不让泪水流下，片刻方道：“但这终无可能，我也就不愿死缠滥打，令你鄙弃，如这般从容放手，未必不、呜、好……”

她一个哽咽，至此再说不下去，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她慌忙以手掩口，悲声却不可遏制地从指缝间漏出，呜呜咽咽，揪人心肺。

云练心中大恸，情不自禁将她深拥。苏玲仙仰着头，死死揪住他背上衣衫，任泪水模糊世界，依旧竭力睁大双眼：“青丘很好，有青姨、有族人，真是一个家呢，所以我谢你，谢你送我回来。可我还恨你，恨你弃我干此，独自离去，你怎能抛下仙儿呢？我是个那么、那么软弱的人呀……公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就恨吧。恨总比爱容易忘些。”

苏玲仙微笑，泪却更流：“公子想得倒美，我偏不让你如愿。我要爱你，一直一直，教你今生今世都摆脱不掉。”

云练把手插入她如云秀发，沉声问道：“何至于此？”

“谁知道呢……这事儿安有理由？”

苏玲仙笑叹一声，幽幽道：“都怪我就这么爱上了你，无可救药，自甘溺亡。”

人也好，妖也罢，于情之一字，竟都是如许卑微、如许轻贱。

“公子……”

她痴望他，半晌、半晌，终是微笑：“离别之际，就让仙儿为你跳一支舞吧！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云练深深回望她一眼，点头道：“好。”

她便挣出他怀抱，轻盈地跃到空地上，回眸一笑，在盛开的月光下，展开了倾世无双的舞姿。

一袭血色嫁衣，便随这惊世的舞姿，在如水荡漾的月光下渐渐朦胧、迷离，如同梦幻空花，却又无与伦比真实，深烙入他的魄、他的魂。

不知何处响起洞箫之声，悠悠扬扬，伴着舞姿，时而高亢、时而低回，道尽了凄凉，谱尽了红颜。

这一曲，独为伊人鸣奏；

这一曲，碧落黄泉有知。

而这无双的舞姿，更只为镌刻深心、矢志不忘的你而绽放啊！

风骤停，云已开。惊世的舞姿，似连疾风浓云，也不愿阻挡群星皓月那灼灼的目光！

她就像一只蝴蝶，在鲜花盛开的彼岸翩翩飞舞，伴随墨色一同绘入遥远深秋。可曾看到她的神情，是凄婉，还是欣然？

她不知疲倦地舞着。夜色更深，月儿西沉。箫声不知何时停奏。她已成为天地间的唯一。

啪嗒……

一声轻响，落下的，又是谁人的恨？

似曾相识的感觉充满了云练心胸，驱逐他全部的喜怒哀乐，那似乎是……

寂寞。

何为寂寞？为何寂寞？

“寂寞啊……”云练轻声呢喃。

月光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尽管距离不过一丈，两人的影子却相去甚远，有若天涯。

“寂寞啊——”

云练纵声长吟。突然一道白光直飞玄穹，风驰电掣般，转眼隐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纤纤痕、莫言忘，从此陌路是行人……”他低声念着，不再回头。

泪如珍珠雨，颗颗是尘缘！

她忽然失却全身力气，跌坐在地，痴痴遥望远方，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你呢喃着我们熟悉的新词一首，陌路人，涌泪也别回头……

云万里，山千叠，天尽头，人无觅。

月色漫卷，长夜未央。光与影交织在漾着清波的霜地上，宛如织就了一个又一个轮回。

两厢情愫，几多缠绵。千年之后回望前缘，滚滚红尘中，瞥见的又是谁人容颜如昔？

那张笑靥如花，那双明眸如镜。

若成仙，为何不愿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