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古（下）（2/2）

他张口欲言，昭阳却抬指比唇，示意噤声。听她语中带笑，悠悠道：“孤独久了，时常闲着，便爱自言自语，难免婆妈了些，你却莫道我当年也这么啰嗦。想当年……嘿！想当年……终究是老了啊。”

云练大声道：“老师何尝老过！坊间传说之女仙，又岂可及您风采万一！”

昭阳哑然失笑，一弹少年额头，啐道：“你也忒无眼色！此等下仙，昔尝向我争来做婢，安能与我并论？”

云练讪讪不已，又听她清喝一声，道：“我且问你，你可愿承我的道统？”

云练一拜到地：“敢不愿耶！”

女子镜玉般剔透的双眸望向少年，目光似蕴无形之威，山岳般向他压去：“你当知晓，我早已应劫身殁，再无轮回复生指望，且又为因果不羁之身，若你承我道统，势必会震动天心，引发不可揣测之变，往事因果或将移至你身，结局如何，连我也难以预料。如此，你可愿担此风险，只为承吾之愿，不使天剑一脉断绝？”

云练端肃神容，竖起手掌，朗声道：“我云练在此起誓：从今往后，吾当承继老师之愿，百死不悔，千劫不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无名处惊雷炸响！那是修道人郑重起誓，天人感应而生的共鸣。

昭阳眸光倏乎柔软下来，拉起云练的手，问道：“你我相识不过一刻，全凭我剑宗祖师之身份，你方对我恭敬有加，为何甘冒此奇险，只为承我道统，不使断绝？”

云练笑道：“老师也说，世事并非皆有道理。此或为我天生使命，又或我与您乃有夙缘，不拘如何，弟子惟愿为您解忧。但有劫数，任凭来攻便是，且看我手中仙剑，能否一剑斩之。”

昭阳凝视着少年坚毅的神容，不觉微笑，柔声道：“你很好。”说着移目远处，眉宇间已满满都是慨叹：“我一生修行无果，不想死后尚得如此传人，天意呵……天意莫测，当真莫测。”

云练陪她远眺，观看星云变幻，璀璨无方。掌心触感温软，他心底却无丝毫绮思，唯觉安平喜乐。昭阳之于他是不同的，那冥冥间微妙的亲近感，早超乎了男女欢爱，更像是遍寻诸天、终遇同类的亲切。

星海浮槎，虚空漫渡。亿万星光迷离眼前，尽情展示着造化壮美。然而看得久了，难免会令人心生厌烦。此间太过孤寂，孤寂到唯他二人。试想宇宙若无生灵，任其再是壮阔，终究是死的。如此世界，确与囚牢无异。

云练忍不住心中沉闷，恨不得替她大哭一场。可忆及她方才所言，他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是强扯话题：“老师所言道统者，难道并非天剑真诀？”

昭阳头也不回：“且看前方。”

他便向前望去，却见星海缓缓旋动，原本杂乱无章的亿万星辰，恍惚间似有了法度，自右往左、自上而下，排列成篇，无端竟给他以错觉，仿佛那并非群星，而是一篇无比恢弘的文章！

云练瞪大双眼：“这……”

若是依照常理，两人与星海间的距离，实是寻常修士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漫漫长途，就连光线也难短期传达。然则于此，个中法理显然已有别于常，那星辰更像是虚空黑幕上的点缀，随着冥冥中天神大手的拨动，自如变换着方位。

而更令他震惊的，则是那星海排布之后，所透传出的讯息。

“那是……那是……”

云练如何能不惊？那错落的星子、乱眼的精光居然真似某种文字，随他视线落去，自然便有涵义浮现，为他所知。而领篇首句，正是：

星斗聚天罡，一剑斩神魔。

这正是剑诀总纲开篇首言！

莫非眼前当真是一篇蕴含意义的文章么？且所书者非是其他，恰好是《天剑真诀》？

正愕然间，有吟声悠悠，流经耳畔：“剑经者，成之以神文，书成之日，三界震动。此神文亦谓之道韵真文，并无实义，唯作承载之用，以诠释天剑真意。”

云练艰难地咽口唾沫：“便是……此篇？”

“然也。”

昭阳略一颔首：“百年前，剑宗掌教误入此地，也是他机缘已至，得了《天剑真诀》拓本、并逝泓躯壳。而这一篇，方是剑诀正本。”

云练恍然。

有识于此，他再去细观，渐渐便感觉到几分不同来。如将此篇译作文字，则与他昔日所学全无差别；然若径直参悟其义，而不顾其形式如何，却又可于微毫处体会出更多深韵。两相印证，原本在他眼里完美无暇的功法竟变得漏洞百出，而刻下所得，则又将破绽尽都填补，使之真正趋于完善。

云练看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体内诸窍一一贯通，化生出一道极大的牵引之力。此力既而透入丹田，原已浓稠欲凝的真元漩涡不住向心凝缩，由气化液，由液凝固，宛若美玉之质。最终一点圆光从中照出，有如天日朗照大千，无所不至，照透周身各处，牵引五脏五行之炁，调和阴阳，使形神内外气机勾连，无有遗漏。

真元气漩，就此在一声隐隐约约的喀嚓声里，彻底凝固。

法体无漏，是谓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