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对错(下)(2/2)
一声冷哼突然响起。云练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床上,结结巴巴道:“师师师师父?”
云水若笑得捧腹。
云练慌得半晌,却未见师尊出现,似乎那声冷哼只不过是一场幻觉而已。可看云水若表现,她分明也是听到的。那便不是幻。既然如此,天征子为何不来?他想不通。不过经此一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对道人有所非议了。
其实他已十分小心,唯恐隔墙有耳,特意以真气束音,直接传入云水若耳中,孰料天征子神通广大,连传音也能窃听。
云水若笑得够了,揉着肚子起身,递出巾帕,微笑道:“喏,师兄,擦把脸吧。”
云练顺手接过,初时惦念着神出鬼没的天征子,以及或将加重的惩戒,匆匆就把巾帕往脸上一捂。倏尔他心中一动,隐然品出些深意来,动作不由缓了,仔细擦净面颊,方才递回巾帕,温言道:“多谢你了,水若。”
云水若替他束好腰带,此刻起身道:“师兄重伤初愈,我照顾你也理所应当。”随后把巾帕放回盆中,道:“师尊有言,命你今日巳时一刻前往炼心崖。”
“何事?”
云练信口发问,又留意到她话里某个关键,奇道:“我已经睡两天了?”
“或许是让你参与炼心一关?”
云水若猜测一句,又道:“你当时伤势不轻,师尊所赐灵丹效用又强,因此睡得久了些。如今可好些么?”
“好得差不多了。待炼化残余药力,想必即可痊愈。”
云练点了点头,随后眉头一皱,问:“那个林衍如何了?”
云水若淡淡道:“如此心术不正之徒,师兄还记他作甚?”
九霄剑宗乃道门正宗,虽有威风,却无凶名,诸弟子性情纵然算不得温良,却也皆是正义之辈,在外多有直名。林衍既被评为心术不正,那么若能保得轮回不失,已是宗门顾念那十载授业之缘了。
云练沉默,半晌,却是轻声叹息,去到屋外,向四方环顾一周。天色尚未尽明,林间树冠仍有夜色攒聚,那并不深沉的暗影更像是一片阴霾,压上胸口,堵得人呼吸不畅,大生郁结。
云练深吸一口晨间微寒的空气,心头积郁,却未能消除半分。诚然如他所言,他对林衍既不怜悯,也无仇恨,但对方最终却死了,就算是咎由自取,也与他有关。
南松子、青牙鬼等人,恶贯满盈,杀便杀了;但林衍此人,似乎未铸大错,事件的起因,也不过是他恃才傲物而已。只因他冲撞了自家师妹,就该沦落至此么?
台上陈词,此际想来,不过是一个拙劣至乎可笑的借口而已。他的所做所为,与出云国小王爷又有何不同?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云练烦躁地揪住头发,恨不得大吼大叫一通,宣泄情绪。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只是来来回回,在庭中漫无目的地踱步。
门边青衣摆动。云水若扶着门框,面有不忍。正待上前劝慰,眼前却忽有人影闪现。她惊讶张嘴,又被那人抬手制止,只见他徐步上前,开口说话:
“怎么,后悔了?”
如玉温言若一阵薄雾漫过庭院。云练脚步骤止,愕然抬头:“师父?”
天征子目光温润,向少年看了一眼,即移目东天,不再言语。
被他目光拂过,云练但觉心中一定,烦恶恼恨倏乎消去大半,得以认真地思索起来。半晌,他才犹豫不决地道:“弟子……不知。”
后悔么?可若事态重演,他仍会为师妹出头,以林衍性情之骄纵,矛盾势必不可调和;不后悔?却何以此时心中烦闷,充满了郁郁之气?
云练修道迄今,还从未有过此等迷惘时候,便是如半月前修为欲进无门那般,程度亦不及今远甚。
天征子淡声道:“人心有尺,度量世事。悔便是悔,不悔便是不悔,岂会不知?岂可不知?大道艰难,心存仁念并无错处,然若因此优柔寡断,实为取死之道!还是说你自觉神资天纵,便是昏庸软弱,首鼠两端,也能修成正果了?”
云练涨红了脸道:“弟子不敢!”
“大道三千,吾择一而从之,自此不移不易,任千劫来毁,万难来阻,绝无动摇。凡人寝不过七尺,行不过百里,自有道德律法约而束之;而吾辈高卧九重天,足踏八荒云,一日而四海游遍,无道德可约,无律法可束,之所以此界不乱,何也?但有天心洞察,计功德,划善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故而天理自在,公道人心,吾辈奉之为圭臬者,非‘善恶’一言可蔽。凡事三思而后行,切忌轻举妄动;既为之,则无悔也。否则首鼠两端,道心岂会稳固?谅吾辈修道人孜求长生不老,实乃夺天地造化,盗自然生机,必招天妒劫杀,本心不固,又何以直面修行途中那千重劫难、万般险阻?”
天征子神色平静如水,却是气势自具,不怒而自威。至此他停顿片刻,又道:“至于眼前之事,既已至此,悔之何用?不若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云练隐有所悟,凝眉苦思良久,终是恍然,一个大礼向天征子拜下:“弟子醒矣!”
天征子袍袖一拂,少年便不由自主站起。道人渊深似海的眸子扫过徒儿,淡淡道:“长生何其难也!若不存一颗精纯道心,福缘再厚,悟性再高,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有劫数来攻,便幻灭成空,绝无幸理!望你谨记今日之诫……水若也当切记。”
“是。”
门下庭中,两人齐声允诺。
道人再看少年一眼,忽道:“那林衍尚押在无极牢里,如何处置,由你来定。”
云练一怔,即道:“依弟子之见,此事过错对半,若可留他一命,便遣送下山吧。”说话间,他脸上隐有愧疚,却再无半分迷茫。
天征子摆袖无言,一步迈出,人已消失不见。
云水若徐步行出,来到云练身边,不曾问他为何心软,只望向东方,舒腰道:“天亮了呢。”
云练同样望去。
东极天际,金红日轮冲破群山镇锁,携无比堂皇之势,跃然而出。千万缕金霞刺穿云海,眨眼之间,已将阴霾夜色驱散一空。
他便笑,温和的笑颜映着天光,恍惚也斥发出光芒:
“是啊,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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