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七夕鹊桥（2/2）

晌午已近，有的职工不守纪律，没等铃响就肆意妄为溜出了门岗。 我对崔老大说：“你不要趴门趴窗不好意思，屋里都我朋友，晌午不走了，就在这儿聚一聚，朋友们都是不喝酒的，你回家吧，这儿我负责。”他很高兴，立马采取回家。据说，这家伙在“文革”当中没少挨批斗，每次都是因为偷酒喝，而被掌嘴，打的牙龈出血，脸蛋子肿胖胖的。

我不用去偷，提两个啤酒瓶子，去散酒库，对放酒员皮二蹦，王扁头说：“喂！哥们，给灌两瓶蜜桃酒，我招待朋友。”这两人，都是八零届新进公司不久的，年龄小胆子大，非偷即摸，每天下班都往兜里揣两瓶酒，经过门岗时，朝我龇牙一笑，算是打招呼了。很快，他俩特热情给灌满两瓶蜜桃酒。我又去食堂，见老毕婆子正开锅往盆里捡热馒头，说：“我晌午脱离不开，朋友来了，能不能在你这儿给颠俩菜，香喷喷甜滋滋非常可口的那种？多少钱我给。”她蛮客气地说：“咱们之间提什么钱不钱的，只是肉没有，要是材料俱全，我什么都会做，像糖醋排骨，樱桃肉，酥白肉，都很香甜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儿，我只能为你们做个糖烧茄子，拔丝窝瓜，焯张粉皮剁成条拍个黄瓜拌个糖醋凉菜，再的就是青椒加糖炒土豆丝，就这四个菜，要讲给钱多少？”我掏出五块钱给她，说：“差不多了吧？”她说：“也可以，只是五块钱不够盘，只能论碟，谁有工夫像闹玩艺儿似的一连做四碟菜？”我又加五块，她这才收下，说：“这还差不多，有粮票吗？给八两，我可以额外加俩馒头，钱不算了。说实在的，我一个孤儿寡母家的，多了赔不起。”我踌躇了，倾兜里所有零钱，也没数多少全递与他，说：“不用你赔，这些你都拿着，馒头不要，额外烙四张糖饼就行了，粮票明天给你二斤，行了吧？”他高高兴兴忙里忙外，待下班铃声响后，基本饭菜均端入了门卫室。

“来！这儿条件简陋，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们，远方有朋来不亦乐乎，干！”

我把“有朋”二字咬得很重，端起酒碗，同干了一大口。杜瑞章说：“真好喝，甜滋滋的。”我很坦率，“不瞒你们说，这酒是酒精，水，糖，蜜桃精化学剂勾兑而成的。”杨秋雪说：“没什么的，全中国人民都喝，只要甜，不是往里勾兑敌敌畏就成。哎，张哥，以后说话加小心，这可是泄露商业机密。”

我苦笑了一下，感觉不妙，恍惚间，那该死的高音喇叭的歌声，仿佛重萦绕在耳际。我顿觉触电一样，浑身发麻，无地从容，猛一口干了碗里的酒。杨秋雪说：“大哥，这可是酒，不能当水喝，虽然甜，也会醉人的。你要的这几个菜，都很可口，我很开心。”关贻飞说：“说的也是，大哥整这些东西，酒是甜的，菜是甜的，应该是甜甜美美的意思，只是不知大哥怎样想的，如果凭甜甜美美生活不过，那可就属精神病的一种，叫不知好赖强迫症。”

我不是精神病，真的！如果是，怎能从一开始就分析出杨秋雪是故意躲的，关贻飞是充当说客的？“人没有贵贱之分，只要人品高尚，为人正直可靠，就算是命运多桀，混到捡破烂的地步，她也要追随到底无怨无悔的。”多么感人肺腑的话。可我不是，要说是，就是骗人的。甜甜美美的生活，谁不想？可小时造的孽，每时每刻都会显现，那可怜的小女孩双手护着那摊废纸，满面是血，两眼放出嫉恶如仇的凶光……。我害怕极了，猛又一口干了一碗酒，杨秋雪也又一次随我喝干了酒。她不胜酒力，便倒在长条椅子上，说：“你们继续，我得休息，休息一会儿，”她躺在那儿，不会儿便呼呼睡去。

老毕婆子把糖饼送来了，黄焦焦的。关贻飞拿一张，掰两半与杜瑞章分享，她说：“杨小妹太乏了，让她多休息会儿，咱说话小点儿声。说实在的，她这人目空一切，能与我保持通信来往完全是有另层原因，这我不多说，大哥心里是有数的。”我说：“这我知道，可我不能……不能跟他像你俩那样，只能把她当成妹看待，如果需要为她流血，我给！”关贻飞不解：“为什么呢？我说的都已经明朗化了，还有什么可耽心的呢？”杜瑞章说：“除非张哥有心理或生理障碍，要不然也不会对眼前这样才貌皆优的美女不动心思。”

杨秋雪确实很美，腰细，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很白皙，还有那智商，完全是一流的。我说：“我就是个废物，不配与他相提并论，你们如果为我着想，就该劝她回心转意，在学院里，随便拖个人物都能比我强，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只要她快乐了，我才能快乐，真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俩不再说什么了，看样子是不信。杜瑞章谈学校里的事，说大学里也不是什么圣洁的圆地，厕所墙壁上四处可见画着女人屁股，宿舍丢钱的事时有发生……。

不觉，时已过午，杜瑞章说：“张哥，咱们后会有期，杨小妹就交给你了，等她醒来后，你可要负责任把她送回家去。”关贻飞捅他一把，嗔道：“哪儿都瞎不了你，这话用你说，张大哥可是责任心很强的人，哪像你，邪道道的，盯着杨小妹的腿，眼珠子就掉那儿了，我知道没她白，没她才貌皆优，你生理没障碍我也知道，你要敢对美女动心思，我饶不了你。”

员工们陆续上班来了，杨秋雪仍在睡，好在没人进来干扰，问东寻西，见是我班，巴不得躲远远的，都懂法，知道屋里有把斧头，精神病人提溜起来可不得了，不负法律责任。

直至下午四点，宋瘸子来接班，见长条椅子上躺个妞儿，也没敢问谁，朝我点头，陪着笑脸，像个汉奸似的。

杨秋雪醒了，揉了揉眼睛，定睛瞅我一眼，忙整理一下衣裙，说：“大哥，现在什么时间？我睡过头了。”我说：“不要紧，现在是下午四点，我下班了，送你回家吧。”我用眼神儿示意宋瘸子站定别动，生怕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影响门岗人员形象。

出了厂门，杨秋雪说：“大哥，我睡觉时，你没对我做过什么吧？记得睡时我衣服扣子都很严实的，怎么有个豁？”我哑然了，直愣愣地瞪着她。我只是偷窥她那白腿两眼，再也没敢进一步妄为，连距离都保持着合情合理，一个扣子开了，与我有甚相干？我还是无言辩解，如在青年点吃饭时，不知谁放个屁，刘玉秀就说：“谁也别动弹，我知是谁放的。”然后就挨头数：“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面，专打王八蛋！”最后一个字，总落我头上，尽管那动静离我很远。我吃不了这官司，往往就在这种不合情理的情况下，就这种状态，脸臊火辣辣，像黄泥掉进裤裆里，瞠目结舌，无从申辩。

“大哥！我也没说什么，你两眼青瞪着直溜溜的怎的啦？听说你得了精神病？”

我镇定住自己：“你说了，你一个扣子开了，质问我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这样问我情何以堪，至于那衣领扣子，我认为是你睡觉时翻身撑开的。”

她抿嘴一笑：“大哥呀大哥，你还跟从前一样，一点儿没改变，我只是跟你逗个玩笑，你倒当真了。”

我没了话说，只默默一门心思送她回家。她家住在铁东上坡北拐两间古老的一栋瓦房里，那不堪回首的两洞桥是必经之路。我胆怯了，极力想其他事情，生怕那鸹噪的声音重来。她突然改变路线，登上南侧台阶，说：“大哥，我不想那么早回家，咱到东山公园玩儿会吧，那儿有猴儿，有孔雀，有各种动物，还有很多花卉，就算散散心吧。”我随她一同前往。

不觉，来到了《东山公园》，那儿人很多，正直傍晚稍凉时候，各笼子里圈里的飞禽走兽，都尽力发挥技能，表演节目，有孔雀展屏，猴子跳跃。我见杨秋雪被人拥挤，均拨开人群，让她尽量好好散心，得到快乐。

天已放黑，西方天际上几抹红逐渐隐退。“我还是送你回家吧，晚了你妈会不放心的。”我说。她倒不在乎，说：“我妈思想并不那么守旧，知道她女儿已是成年人了，哎？你是不是特怕我妈？你第一次到我家时，也不庄重些，蓬头垢面的，像个刚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给我妈吓了一大跳，因而很策略地说了几句话，你也明智我知道，可那是她对你的了解不够深刻，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迷惑不解，“什么日子？”她默不作声了，径自把我引到“人造湖”那座石拱桥边，坐定不走了，说：“今天是七夕鹊桥，美丽传说的日子，是一个关于爱情忠贞不渝的人间神话。想起这故事，我的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那牛郎织女，恩恩爱爱，相濡以沫，一个耕田，一个织布，过着幸福美满自由的快乐生活，织女违背了天条，被抓回天庭，王母娘娘用一只银簪划出一条银河，让他们永不相见，是喜鹊成群结队搭一座鹊桥，让他俩每逢七月初七天庭相见，由此，在这天里，才会出现牛郎织女在天庭鹊桥上相见的场观。”“是，这确是一个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可在我心里，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银河，你我之间，你前途远大，只能相望于江河，不能相濡以沫，你是天上飞的，我是地上走的。我能做到的，只有默默地祝福你，我永远都是你哥，只要你过得好，我才得宽心。”

“可是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忘不掉你，在我小时候，常被人欺负，那时多么孤立无助呵，跟人厮打时，多么希望有人帮我一把，或者说句公平话。可没人这样做，非但不帮我这个弱女子，反而群起而攻之，骂我是反革命狗崽子，直至把我打翻在地而后快。什么不可逾越的银河？实话说吧，在你第一封信里，莫名其妙写了不通信件往来，我两年多来没写信给你对吧？可你没有写不要相见，如果写了，我绝不见你！反正你都恁大岁数了，我还小，看你能撑多久？

我鼻梁酸了，抑制不住拂去她额头上的发檐，这是头一次触摸她，但，是情不自禁的，旦见她额头上方有一条月牙似的疤痕在左侧，像天上的弯月。我哽咽住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我，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把一切都忘了吧，我不配。”

她惊呆了，直愣愣地望着我，“大哥！你怎么好像哭了？是不是我写的那封信把自己写的太惨了些？没什么的，我不是经常被人打的，除额头上的伤疤，还有身心上的，我不怕，无所畏惧的！大哥，我敬重你，是因为你心地善良，有着一种真善美的高贵品质，做人到这就足够了。我的世界观跟别人不一样，人生下来就是很矛盾的，我认为，那些有身份的高官达人，看起来很伟岸，可做的那些事，以权谋私，钱权交易，好比猴子穿上了人的衣服，更显得兽类。有的人表面显得很渺小，没有权，没有钱，又不能说会道，可他懂得人情道义，这才最重要的，桃李无言，径下成蹊，这个道理，天下有知人都懂。”

“话虽这么说，也是社会现状，你不要把世界看得那么小，在你周围，在你身边，不乏有优秀青年出现，大哥已不再年青，是个无所作为的人，良禽择木而栖，只要你幸福了，就是我的幸福，真的，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是值得向往，可最终还不是落得个天各一方的悲剧告终？”

“既使是悲剧，能给后人留下这么个美好的故事，也不枉人生，你不是个无所作为的人，只是老天不作美，捉弄了你的人生，你完全有资历做个大学生，绝不是庸才”

“不要说了，我知你敢恨敢爱敢担当，我从小顽劣，长成想多读书，事与愿违，只得随波逐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至于大学没考上，完全是天意，自作自受，没有理由怨天忧人。”

“其实上大学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其中包括我这北大生。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不该报考政法院校，本来在法律不健全的国度里，何谈法制？在听课时，老教授都不敢讲实情，绕着弯子讲权与法的问题，其实同学们都明真相，权大于法，不然的话，权钱交易从何谈起？算了，不说这些吧，还不如咱们仰望天空，看星星，观月亮。”

茫茫天空，无边无际，有两颗闪烁的星星，一颗是织女星，另一颗是牛郎星，中间隔一条银河，那叫银河系。我憧憬在这美好无限遐想之中，看到了月亮，是船型的，弯弯的，像杨秋雪左侧额头上的疤痕……。我被猛地刺了一下，说：“杨小妹，回吧，今生今世我没那福份，如果有可能，重新回炉再造一次，一定与你不分开，携手仰望天空，看星星，观月亮，欢欢乐乐，共度余生。”

“人怎么可能再造一次？如果爱，在岁月中消耗殆尽，我认识你干嘛？再造一次，只是个编者歇后语玩弄辞藻而已，虚无缥缈的，你也学会了，有意思吗？”

我害怕了，“忘掉我吧，否则我这一辈子不得安生，我知道你知恩图报，从小受欺负又那样无助，就当大哥是个过路鬼，偶尔路见不平帮你一把，人鬼殊途，不能同归。”

她说：“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怎冷丁儿又扯上鬼了？没人把你当鬼，你是人，是个具有真善美的大好人，我之所以欣赏你，是因你为人正直，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除此而外，你还有什么？本来人家想与你畅谈理想，数星星看月亮，憧憬美好未来，用牛郎织女的故事唤醒你，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子的！”

她走了，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直至望到她到家门口，进入安全地带，才回过神儿来。“人鬼殊途”我说错了吗！此时，真想回到“人造湖”石拱桥那边，一个猛子扎下去，做个真正的鬼。

我痴痴伫立在那儿很久，胸中涌出一股依依惜别，悲凄凄，空落落的暗流，只有默默祈求神明的主来排忧解难，“神明的主呵，请宽恕我吧，那年我十二岁，还是个顽劣少年，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政治运动中，做了件丧尽天良的事，把一个家境窘迫，撕大纸报当废品卖的小女孩揪住，一把甩到马路牙子上，额头上磕出了很多血……现在，这小女孩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是我唯一的爱，每想此事，如梗在喉，我该怎么办？是向她坦白一切，如释重负，还是憋在心里成为一辈子的秘密？给拿个主意吧。”

我处于万般纠结之中，还是向她彻底坦白了吧，这样可以安慰一下心灵上的缺憾。不能够的！不能在她满眼雾霾的时候坦白过去，至少在她的生活里，还保留一段美好的晴空。

回到家里，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展开画卷，是一对男女面向夕阳，坐在野海棠树下，遥望天空。那是杨秋雪给画的，不知喻意何在，为什么会是夕阳？我逐渐读懂了，那意思就是哪怕到老，两颗心是永远相印的，真正的爱情只有爱到底，没有爱到头。

那棵野海棠树，花开时是粉白色的，花蕾是淡黄色，结成簇簇点点的果实，是青涩的，酸酸的，有些苦，还有点儿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