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七夕鹊桥（1/2）

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晚班还好，没有许多烦人事，告别了所有书籍，门卫室的灯光熄灭了，我只期望有个好梦，可梦与愿违。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人们吃饱撑了打嗝的，我的梦里，都是八百竿子勾不到的事情。一忽儿，被一群手持棍棒的恶人追赶，一忽儿，又被众多日本鬼子包围，天上有飞机扔炸弹堵截，地上有恶狗样的人狂吠。我持枪射击，可扣动扳机发射出去的子弹，像鸟屎一样没有杀伤力，我跑又跑不快，飞又飞不起来，只有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只听，“死了死的有！预备——放！”我惊醒了。

白班不尽人意，每天都要接触往来进出货的各种客人，对付那些汽车，蹦蹦车，马车，驴车，三轮车发出不同分贝的鸣笛，人为的喊叫声。我捂住耳朵，紧闭大门。有自觉的司机，见这种情况，便下车主动递出门票，说，“对不起，我知道按喇叭不尊重人，下次不敢了。”

娄书记找来了，说：“张劲，你怎么搞的！近来有不少客人都投诉你，说你把大门就是个牌玩，比死人多口气，这怎么行？是不是因为考大学超龄了闹情绪？这事儿我才知道，都往后使劲了还考什么大学？还是想开点儿吧，向迟老二学习，一门心思放在搞对象上，这才是正儿八经精神，想其他什么考大学啦，那是年轻人的事。”

那个迟老二，精神确有毛病，在前日公司举办一次“五讲四美，三热爱”赛诗会上，他第一个站出来，朗诵了一首诗，“啊！春天，美丽的春天。和煦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山山水水，吹开了含苞待放的花蕾，像一只温暖的大手，掀开新娘子的盖头，轻轻说一声“亲爱的，现在提倡五讲四美，三热爱，请你不要害羞，只要你讲文明懂礼貌，唱收唱付，你就是我的最爱。啊！春风，像画师的一支笔，撩起少女的纱裙，展现出一幅美丽迷人的画卷……”什么吊玩意儿这是！

大彪霞子也赋诗一首，“五讲四美三热爱，说话不兴把脏字带，唱收唱付咱不明白，就怕有人把俺当彪子卖。讲文明懂礼貌，仨多俩少谁都知道，有理想，讲道德，二者兼备不能少……”，她朗诵了一大通不成文的诗句，别人不明其里光顾笑，我多少听懂了一些大概意思。自上次在包子馆里甩袖而别，她曾多次抻长脖子朝门卫室窥去，我不留星点机会，转腚倒在长条椅子上，也不问她有甚要说，致于那两盘包子都吃了或剩几个，随他去吧。

娄书记是个老滑头，明知我是因为高考才自报奋勇打更的，化为泡影后也不给调换工作，还撩舌道：“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得了，上进心都很强，本来下学了，还跟高中生一样背着书包去参加高考，真是精神可嘉呀！不像某些人，不求上进，自暴自弃。”他又转换话题，说：“现在的人，素质也就太差，把咱公司当自由市场了，大夏天的乱按喇叭，吆喝牲口，吵得人毛躁躁的。可话又说回来了，对这种情况，你最好出门把话说清楚，叫他们少出动静，把门票主动送到窗口，厉害点！”

公司有个老毕婆子，是食堂的大师傅，已半老徐娘，仍穿白底粉花纱裙，映出里面红三角裤衩。她上班很早，在人睡态正酣时把门摇个“哐哐”响，声嘶力竭道：“开门！快开门！”那门是用数根钢条焊接铸成的，上面是尖锐的枪头。她见没人理会，便爬上大门往里跳，这天不知为什么，进来后，猛踹门卫室的门，“喂！里面有喘气的没？！”

天大亮了，上班时，娄书记又来了，说：“张劲，你用恁办法对外人可以，对本公司员工就不必这样了，那个老毕婆子向我反映了，说你无作为，强烈要求把你撤换掉，还说爬门时把裤裆刮破了，一旦出现了一差二错，你担当得起吗？尽职尽责总归是你的本分，人家上班叫门，你还是应当积极主动地去开门。不过，住内宿的人也有反映她克扣人家口粮，常偷东西往家里带，给孩子吃，不用做饭了都，要搁过去就叫多吃多占，挖社会主义墙角，你是门岗别光看她穿的少，拦住她搜包，保准有收获！”

我也捋不清伤到哪根脆弱神经，竟然鼻子一酸，抑制不住流泪了。娄书记惊道：“你……，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刚强汉子，只批评几句，犯得着这样吗？”我一甩胳膊，泣曰：“去你的吧！雅雀尚知反哺之意，只是偷点儿饭食给孩子吃，犯得着那么做么？那都是坏小子干的事！现在改革开放了，泱泱大国，土地资源广阔，搞得还像过去鸟为食亡那样子，为一点饭食，还多吃多占，亏你说得出口，太不厚道了你！”

娄书记二话没说，瞪两只鸟眼，灰溜溜走了。

没过几日，在我正要下三班回家补觉时，汤股长带两名彪形大汉，堵住我说：“老张，你先别走，娄书记说了，干门卫这活都得去检查一下身体，以便备录在案，没别的，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没有言语，随他上了汽车。驾驶室里，那两人都很胖，挤得我喘气都困难。这俩家伙，原本都是工人组的，年前麻组长曾派他俩去业务股当门神用，现在不用干活了，仍留在公司办公室，哪里需要派到那里去，一个叫时来顺，另个叫齐家虎。汽车一溜烟奔跑着，不会儿来到县第四人民医院，汤股长很客气带我进去，说：“这家医院在体检把大门人员绝对有权威的，咱公司的的崔老大就去过，本来下一个指标是迟老二，娄书记说还是先让给你吧。”我懵懵懂懂，随他走进这所医院。这里很吵，病号也很特别，有哭有笑，有唱有闹，有的像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锁在铁笼子里。我被领进专家会诊室里，那位戴老花镜的专家教授，朝我问这问那，絮絮叨叨，然后又过来两名穿白大褂的人架着我给按在太师椅子上，像烫头发一样给插些鬏。经过一番折腾，老教授对照仪器出现的数码，开出了诊断书，对汤股长说：“这位患者的智商值不差，与你们单位介绍信说的那种病症有些出入，像他这种情况，应当是中度抑郁症，在咱们国家里，得这种病症的人群居多，严重时，有自残暴力倾向的，表现形式有跳楼，蹈海的，服毒上吊的，也有提着菜刀，斧头，沿街砍杀无辜的人。”原来，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回来还打更，这回不一样了，别人见我那眼神总左闪右躲的。大霞不怕，进来说：“哎！听说你是个精神病，严重时能拿刀随便砍人，这可比轮奸犯危害社会大了。”另个是老毕婆子，她也不怕，瞅准空儿，拱进来，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同情心很强，就算是精神病，也不会伤害别人。这里人太坏了，说你精神病，他们才是精神病，都什么年代了，谁家也不是缺粮，一个破食堂有什么值钱东西可偷的？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呀。俺才三十六岁，好歹也知人要脸树有皮，根本谈不上偷点饭食往家拿，俺孩子都七岁了，自己会做饭。”她说着，两眼使劲望着我，想再次从中索取怜悯心那样子。我已没了那种强烈的同情感，说：“别让娄书记看到了，他见了，会把你也当精神病，派人带你去精神病院检查，那儿挺恐怖，把头上扎些鬏，不是精神病人，也能查出精神病”。她说：“恁娄书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一次摸我胸，说，你这儿怎像藏俩馒头？群众都有反映了，说你经常往家偷馒头，呸！真不要脸。”

白天，每逢我班时，那些车水马龙的队伍，再也不敢按高音喇叭了，像生怕刺激到我，引发暴力倾向，都毕恭毕敬地主动下车，陪着虚假的笑脸把出门票证递与我。

巫智文来了，直截了当说：“我要结婚了，到时你得去，至少帮捧个场。哎！上次你干吗领个大傻个子女生到人家冒充你对象？太不应该了。”我垂下头去，无言以对。他岔开话说：“你还能搞到特供烟酒吗？我日子定在七月初十，阴历八月六号，到时你来就行，至于烟酒，也不要太为难，我可以找其他渠道，反正能搞定”。我点头答应了他，“没问题，干嘛还要找其他渠道，就这点小事交给我吧。”

我去找贾股长，说，“我要结婚了，需要特供烟酒，给开个条子吧。”贾股长抿嘴一笑，说：“你要结婚了？谁信！把对象领来才算数，我看你是精神病发作了吧？”我呆立那儿很久，两眼死盯住那块公章，还有那沓专用便笺。下班后，我从窗户跃入业务室，实施盗窃行为，打开抽匣，取出大印，撕半沓便笺，狠狠咔了上去。印章虽然清晰，可按在便笺部位错了，贾股长开批条，一般都是把大印盖在右下方，我却按在正中央，如果模仿他的字迹开条子，会出问题的。没办法，我不敢再入业务室，只好找块木头疙瘩，用砂纸垫块玻璃给磨平，照字样刻块大印，咔上去，不差分厘。

那个贾茂盛，经常到各个小卖店推销特供商品，带把香烟拿出去卖，成箱推，每盒至少赚五毛，供不应求。

我模仿贾茂松字迹，很顺利成功了。

巫智文领回特供烟酒，话也不多说：“我了解你，下不为例，好自为之吧。”他那是知道我私刻公章，又模仿他人字迹。“我不明白，咱是发小，下不为例好自为之，何意？”他说：“正因为咱是发小，我太了解你了，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从小就好鼓捣刻个咔子什么的，咔出的帖子能以假乱真，我自愧不如。这次，你给我的条子，虽然好用，可我认真辨认了，有毛糙之处，人家的印章是胶皮刻出的，你这印章是木头造的，能一样吗？当然，唬别人还行，一旦败露，后果就严重了”。我说：“那也只是给朋友预备的,别人可以用这玩意儿去搞投机倒把，我不会的！”

还有三天，就到巫智文婚期了。我知杨秋雪一定回家，参加她姐婚礼，开始每天都洗脸了，大霞说：“哎！老张，你好像变年青了！脸上的粉刺疙瘩比以前少多了。”

这有什么不对？难道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也是因为尊重别人的感受，有错吗？

晌午，来了不速之客，杜瑞章携关贻飞径直进了门岗室，后面还随一人，留中短发，着浅蓝色连衣裙，她径直奔版报园地而去，站在那儿浏览。她，就是杨秋雪。

“还好吧？张哥，咱有两年没见了……”

我似乎没听清杜瑞章的话。“哎！张哥，你怎么了？两眼溜直往外瞅什么？他就是杨小妹杨秋雪！你可不能重色轻友哇。”我一怔，“噢！哪里话，我没有，你俩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呐，何谈重色轻友？”我马马虎虎回了关贻飞的问话。

杜瑞章说：“一晃，两年过去了，我真的希望时光倒流，再回青年点去，重温那段美好的回忆，在同张书桌上，共同……”关贻飞猛捏他一把，岔话道：“凡事应当向前看，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还提它干吗？现在咱不是都挺好的嘛，大哥当上了工人，每月都有进项，哪像你，爹妈把你养那么大，还得倒搭，赔钱的货，怎就不学学人家杨小妹？勤工俭学，一边学习，一边做家教，两年以来没花家里一分钱。”

我鼻梁酸了：“真的吗？你怎知道？”杜瑞章抢话说：“那还有假？她们之间就像咱俩一样，经常通信。杨小妹的情况，她知道的比你多远去了。”

“是呵，她昨天坐了一夜火车，到站时都半晌了。她是特地来看你的，还说是金矿，只要认准了就不惜一切去开采，这是她原话。据我所知，在信里，她提过你在回她第一封信时就写了绝句，莫名其妙断了往来，就因为身份不同吗？她还说了，人本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人品高尚，为人正直可靠，有安全感，就算是命运多舛，混到捡破烂地步，也要追随到底，无怨无悔。”

杜瑞章听了，说：“真感人，我要能碰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说什么也不能放过，我好惨，没等怎么样，就有人埋怨是赔钱的货。穷书生嘛，前途在后面。”“闭嘴！”关贻飞一声断喝，道：“我说这话给大哥听的！你插那份帮？”

杨秋雪缓缓走来，进入门卫室。我与她目光相撞，相互凝视很久，也许是一小会儿，忙转回头去，怕抑制不住，关贻飞说：“张大哥，你也太没水准了，见了人家，怎矂成这样了”？我提一下神，忙纠正说：“没有，只是眼睛好像迷了一下而已。”

杨秋雪道：“大哥你好吗？两年没见，你倒躲在这儿享清闲，工资挣着，逍遥自在，还能有权给人开批条，像个老太爷似的。”

我说：“哪能呢，我要是有权给人开批条发财了，首先忘不了朋友，如有那一天，绝不能让朋友在高等学院里一边学习，一边给人家做家教。”

这回轮杨秋雪迷眼睛了，她把眼睛抹了好多下，说：“我家现在好了，我爸本身就是个冤案，现在平反昭雪了，补发了十四年工资，还有抚恤金，可这其中渊源，是算不清的。”

我浑身打个寒颤，“是呵，你一向爱憎分明的，做人就该这样”。

关贻飞说：“你俩有话尽管谈吧，我跟杜瑞章可要回去了。”

“不可！”我忙拦住他俩，“你们既然来了，大家在一起都是朋友，好不容易凑一块儿，怎能说走就走？只要你们不嫌我是个打更的，晌午就在这儿吃顿便饭，高高兴兴的只谈友谊，别的什么也不说。”

杜瑞章说：咱们的友谊是在书桌上，关贻飞不让说，怕伤害到你敏感神经，咱就讲讲未来吧，你就多多发挥特长，多想办法多赚钱，做个有钱人，谁见了都高看一眼，看谁还敢说是个打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