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弄潮儿（1/2）

社会发展了，新的名词叫“弄潮儿”，脱颖而出。人们日子好过了，国家由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娄书记在会上也敢张大嘴放开说：“现在是改革开放时期，大锅饭时代一去不返了，就是说有能耐有胆识的人可以吃肉，没能耐的喝粥去吧。”

其实也是这样，一切副食票粮票被取消了，有钱人可以买到一切，不受定量约束。发展了，从未吃过好嚼物的人们，可以大开吃戒了，可人们指出很多不合理的现状，贪腐严重，钱权交易盛行，驳道：“妈了个巴子！那些当官的真够呛，用公款大吃二喝，大鱼大肉红眼叉，一顿馆子两条牛，三顿五顿一层楼，搞钱权交易，大笔一挥，大戳一卡，成卷的钞票满皮包装。”有解释说，窗口打开了，难免飞进苍蝇。现在有些人就是不懂道理，端起饭碗吃肉，放下饭碗骂娘，抱着驴粑蛋，拿蛋糕都不换，要问面包好吃还是窝头好吃？他们肯定两眼瞪嘀溜圆说，窝头好吃怎地！

曲经理被列为“三种人”关了禁闭，贾茂松被任命为书记兼总经理，党政一把手，讲话底气很足：“员工们，现在我说了算。在咱公司里，存在着三大体系，一个是国营，一个是集体，除以前农村返城的青年外，又逐年增加，接班的，新老交替，家属们还有二小子，三小子，四小子，二丫头，三闺女的占据一多半，组成了小集体，现在我决定，把大集体和小集体人员与国营职工擗开，把车库腾出来，圈成围墙，成立个小食品加工厂，搞自负盈亏，多劳多得，不劳不得，这也完全符合当前形势嘛”。他的话力度很大，不多日，便建起了小工厂，还有在街面马路牙子之里，搭成个简易棚厦，建成个小卖店，专卖特供商品。凭票不时兴了，便高价出售，反正取消了投机倒把，是市场经济，讲究的就是“愿买愿卖”。

贾茂盛当上了厂长，兼小店经理。他找我说：“老张，咱都共事过，我知你秉性，言语少，在公司把大门时，光顾踅摸塑料条子编筐出去卖，在理财方面绝对是把好手，我一心想提拔你。你都三十了吧？连迟老二早就结婚了，你怎还没动静？”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好了，不要扯迟老二，他不就是找个充俊媳妇，比他小八岁，婚后奔走相告，说他媳妇不是处女，婚前流产过两次，不守妇道，回家就跪搓衣板的那个动物吗？我不能与他相提并论。我现在万念俱灰，与世无争。”他眼睛直了，青瞪着我思衬良久，说：“那好，你还是干老本行，我就安排你到小店打更吧，晚上把门关严实点儿，那儿塑料条子有的是，花花绿绿的随便捡，白天可以，到关大门时，可不能拱进店里捡，你就晚上坐在地上炕上都没人管，随便编筐，白天出去卖，这对你来说，也不算亏得慌，还有，我特批你把店里滞销商品拿市场去卖，能卖多少卖多少，卖多了有奖，给你百分之五抽红怎样？”我知道，烟酒这东西，除了紧俏货可赚大钱，其他商品利润也不过百分之十。我答应了。

我幻想着赚很多钱，凑足够的路费，去一趟北京城，望一眼唯一的最爱而又不敢爱的人，哪怕是背影也好。可这几年里，我在梦里连她影子也捕捉不到。我每年腊月二十八，九，都到她家门口徘徊，风雪不误，像贼一样朝人家亮光的屋里探头缩脑，直至灯光熄灭。巫智文很敏锐，与我相见，时不时嘴角流漏出一丝轻蔑的神态，说“杨秋雪现在已不是学生了，她被留校当助教了。”其他话什么也不说，我又不便去问。杜瑞章，关贻飞却不同，拽住我就说：“张哥！杨小妹哪去了？”我说：“他留校当助教了。”杜瑞章说，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又开通了跟她书信往来？”我说：“没有，是听说的。”关贻飞说：“这杨小妹也真够古怪，从前年到现在没给我回一封信，不像乍开始，每月都有信，字里行间述说衷肠，不知怎的，从那次到你们公司一趟后，我多次给她写信也不回，音讯全无，是不是你对她说了些什么？”“没有，我对她什么也没说。”杜瑞章接过话说：“大哥说没有就是没有，他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我知底。”关贻飞说：“既然是这样，我也没什么保留，大哥，你知道杨秋雪刚上大学那会儿有多苦吗？她不要家里一分钱，勤工俭学，钱仍不够，就在吃食上节省，捡宿舍里同学们扔掉的方便面调料，晌午买一个馒头，把调料用开水泡一碗，就着吃。”我听了，像吃一根大葱，一下子冲到鼻梁上。杜瑞章训斥关贻飞道：“你都说些什么？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看把大哥说的，已经热泪盈眶了。”我再也按耐不住了，泪水如断了线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他俩看着，不知是欣慰还是观赏。

我开始打更，晚上编筐窝篓，白天拿去卖，并稍带小店一些“滞销品。”

大霞很能干，当上了车间主任，起到了带头作用，成天领大家伙，以身作则，亲自崩爆米花，在公司院里嗵嗵响个不停，每天把脸都造个浑儿划的。崩出的爆花，另道工序就是把熬成的糖稀浇上去，黏成一坨，用棒槌拍成饼，切成块，包装好，混入烟酒糖茶之类一并批发，打入市场。还好，一时解决了开饷问题，登时，各大媒体报社记者，争先恐后纷纷来采访，争抢头版头条，标题为《改革开放中的‘弄潮儿’》。贾茂盛对来者一概不拒，让大霞把脸清洗一番，换好衣物，去饭店招待客人，也不管她如何彪说溜道，反正得到客人高度评价就行，都说她挺实惠的，大个儿长相不错，只是胸瘪了点儿。一时，贾茂盛的名声大噪，成了这县级市的头等“弄潮儿”。

贾茂盛很刁钻，时常用斜眼看人。他命人搬出五箱奶粉让我沿街叫卖，说：“这可不是滞销品，是过去凭票都买不来的好东西，一箱二十袋，五箱一百袋，卖得好，不出一个星期，便可抢购一空。”果然好卖，第一天就卖出了十六袋，更惬意的是碰到老同学了，他是赵冬芸，见面热情不得了，说：“这不是张劲吗？这奶粉我到处买都找不到，你哪儿讨来的？我买两袋。”我说：“我两眼模糊，竟然没看出是老同学，我是替商店卖的，你买就按批发价吧，两袋五块钱。”其实我也不知批发价多少，只按贾茂盛说的，一袋收三块钱，卖多卖少自负盈亏，卖亏了，我认。

没过几日，赵冬芸找来了，她指我鼻尖骂道：“张劲！你什么东西！本以为你是个好人，在青年点儿口碑也不错，怎卖假奶粉，坑害婴儿？现在我家乱套了，孩子住院上吐下泻。李正杰要跟我打离婚，还说，现在的人都不可靠，别看张劲一脸忠厚相，其实就跟卖假药的披个白大褂冒充专家教授一样。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我说：“你们离不离婚我没意见，至于孩子是不是喝奶粉造成的上吐下泻，我觉得差不多，那负责人鬼头蛤蟆眼，这点事儿不够他干的，我该负担的责任，会承担的。再说，你体格那么壮实，没有必要给孩子喂奶粉吧？”她说：“你盯我哪儿看？没想到你变得恁样式儿。”

我不知所措，直愣愣望着她。

我立马收摊，憋一肚子气，找贾茂盛说理去。他见了，说：“怎么了，气势汹汹的，有事你说话，别搞得我忐忑不安的。”我憋了很长时间，说：“你这人不地道，说你是当代‘弄潮儿’简直是个误会，干嘛叫我出去卖假奶粉，坑害婴儿？我同学买了两袋，喂孩子吃后冒肚拉稀，正在医院治疗，两口子都我同学，为这事打闹不止，让我颜面扫尽，还说过去凭票都买不来的好东西，都是骗人的！多亏没全卖出去。”他说：“你怎么好这么跟我说话？我知你底细，档案也看过了，在农村你就没把村长当干部，不好好接受再教育，到这儿来，可别把豆包不当干粮，我首先声明没有叫你去卖假奶粉，那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是现在的人太坏了，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忘浑压了库底子，要不是我及时发现，还不知有多少好奶粉都给捂烂了。你来指责，我理解，一点儿不生气。至于你同学那面，挽回面子也不难，买个气球或者拨浪鼓什么的到医院常去看看，该自己承担的绝不能推给店方，因为这是你个人行为。这几个月你也进账不少吧？冲你面子，我也做一回人，把你剩下的三箱半奶粉全部销毁，你当监管，像当年林则徐烧鸦片那样，该满意了吧你！好吧，我不跟你多费口舌，这事就这么定了！”

贾茂盛自被诩为“弄潮儿”，模样变了，像个老公鸡，昂首挺胸，连走道都像军事学院毕业的。他口头禅就是，“就这么定了！”在开会时，他说：“我们小厂，不能仅仅只限于崩爆米花和大米花，要不断革新，还要崩小米花。”有人提出异议，“这恐怕崩不出响吧？”他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事就这么定了！“结果像放个瞎屁。

我开始到《妇婴医院》，找赵冬芸，李正杰两口子，一个劲道歉，直至赵冬芸说，“你烦不烦？别老跟后腚，李正杰小心眼。”我又跟李正杰套近乎，说：“这事根本不怨我，都查清楚了，是小店管理不善，奶粉是货真价实的，只是忘卖了，时间放久了而已。”李正杰说：“我知你在青年点时深得女人缘，男人缘也不错，只是思想落后，不爱干活，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现在还是光棍吧？实话对你说，造成我孩子住院，冲你就算拉倒，冲你们小店就得给个说法！”我说：“能给的，先让小孩子好好治病。”我给孩子买泡泡糖，买气球，买拨浪鼓，逗孩子玩，“铁西瓜，威力大，炸得鬼子飞上天，炸得汉奸满地爬，爬呀爬，像王八。”孩子是个大胖小子，我很喜欢，见孩子“咯咯”乐着，抓住我手不放松，我默然了。

孩子出院了，共花了五百二十元，我全额报销，并说是“弄潮儿”贾厂长兼小店经理给报销的。我找到贾茂盛，把一沓医药费单据拿与他看，说：“这是人家孩子住院期间的医药单据，我全给垫付了，你看能不能给报销？”他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该自己承担的责任不能推给店方，这完全属于你个人行为。你这样做也对，也算对得起老同学，只是想报销，是不可能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的那些钱，都是编筐日积月累赚来的，本想去一趟北京，买一束花，不是红玫瑰，是白百荷，插在她们校府大花坛里。她很聪明的，定会猜到是大哥干的，因为他绝不会到处涂鸦，在古物上写一些‘到此一游’之类引人注意的辞藻，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心愿，那是期盼她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幸福家庭，那样，大哥才能定下心来，走好自己的路。

这一切，均化为泡影，我无限惆怅。攒钱很不容易的，一只筐卖两块钱，基本没人买，还要交各种费用，有市场管理费，卫生费，税费，还有莫名其妙的一伙小子，横眉竖眼，吵嚷着收保护费。

我又去找贾茂盛，说：“这钱我真垫不起，你是“弄潮儿”，知名度很响亮，还是给报销了吧，权当少请半顿馆子。”他愤怒了，说：“我的话不好使怎地？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不能报销，还磨磨叽叽干吗？不要扯少请半顿饭话题，现在举国上下谁不这么干？一顿饭能解决大问题！能给咱厂带来多大经济效益你懂吗？我是主管，不能因小失大。”我恼了，指他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别以为当个弄潮儿就了大不起，你的话跟放屁差不多，兜售焐奶粉，坑害婴儿，幸亏国家法律不健全，不然的话，就该把你枪毙掉！”他气得脸色铁青，说：“你……还反了你！你等着。”我说：“你叫我等什么？我光脚不怕你穿鞋的，你敢报复我，现在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