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温馨小屋（1/2）

过了小年，再有几天就要放年假了。集体户里，多出了几分欢歌笑语，洋溢出了喜庆气息，杜瑞章仿佛也被这喜气熏染上了，从不爱唱歌的他，也绘声绘色地哼唱小曲了，眉锁也打开了，似乎忘了被揪出要挨打时的耻辱，他一刻也不肯松懈学习，一头扎进来撂下书包便开始翻书，写笔记。我问，“我看你好象一反常态，怎恁高兴？”他说：“那是因为你忧愁惯了，见不得别人高兴，告诉你吧，我现在不象以前了，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大脑开始正常运转了，精神状态极佳！”

前天，不经意间我发现许晓雅跟一伙女生聚在一起，嘁嘁喳喳不知说谁，光听，“都进果树趟子了，能干什么好事？这大冷天，也不怕把零件冻成冰棍！”莫不会是在讲他？

“你是不是偷吃禁果了？”

“大哥，你好幼稚奥，这话你也问？怎么寻思的，没学过弟子规里的一句话吗？人有短，切莫揭，人有私，不可说，这属人的隐私范畴，一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了，不能乱问。”

“咱俩不是不隔一嘛，我岁数比你大，在这方面还从未接触过，真的很幼稚，你说，是不是白活了？”

“人各有各的活法，象你这样活也不错，不为色所动，没有压力，少却很多烦恼，这次考试，你的成绩比我高，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以前，我总感到恋爱是件很幸福，很甜蜜的事情，其实不过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神秘感就会消失，没什么的。”

“你这人，尝过了果子就说酸，以后可不准喜新厌旧呦。”

“哪能呐，礼义廉耻我懂，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到。”

杨秋雪进屋来了，脚步很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下人一老跳。杜瑞章惊恐道：“你在外面站多长时间了？是不是在偷听！”杨秋雪回道：“是又怎样！看把你吓得。”她上炕放下书包，“你们那点儿破事早就传传开了，谁稀听！”杜瑞章造个大红脸，脖子伸出老长，“谁传的！是不是许晓雅？别看她恁天给我解了围，我也不蒙她情，要不是张大哥给她使个眼色，她才没那好心眼儿，还有脸说人，考个弱智分象没事一样，不知害臊！”杨秋雪望着我，说：“这么说还是大哥有力度，真是一物降一物，说来也怪，庞延强怕过谁？可面对许晓雅，就变得象避猫鼠一样乖。”

庞延强别出心裁，让许晓雅进城包场电影，按人头买来电影票，每人发一张，是老电影片子，《大浪淘沙》，晚六点半开演。吃罢晚饭，大家陆续上路，一时间，整片宿舍空空如也，黑幕降临。

明天便是腊月二十八，规定二十九放假，二十八开联欢会。我猫在漆黑的小屋里，倾听外面的风声，此时此刻，心里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酸楚；此时，杜瑞章与关贻飞，两人定是挨膀坐在一起，共同享受电影里的镜头，恋爱中的甜蜜，未来的幸福。而我，却是那样的空廖寂寞，本是烂命一条，仍不丢一寸人格，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拉响了二胡，在黑暗中，发泄胸中的哀叹，奏出了《金姬与银姬的命运》里的插曲，低沉悲怆的旋律，如泣如诉，“好好睡吧宝贝，亲爱的孩子呵，深夜长漫盼黎明，睡吧——宝贝，白云山上的星星，亮晶晶，她在为你祝福，睡

吧，——我的宝贝……”突然，从西屋那边响起了小提琴声，合着二胡音律由远而近。我忙点燃蜡烛，呀！拉琴而来的竟是杨秋雪……，

“咹？！怎么会是你！没去看电影呀？”

“看过了，是上次回家看的，再说，我喜欢静，不愿跟他们一起去赶张。”她从容不迫坐到炕边上，很淡定。

“你会拉小提琴？！我从来没听过，真是深藏不露呵！”

“这把小提琴是我妈的，自下乡以来就放在箱子里，压箱底的。哦，你也没去呀？这电部影挺好的，讲的是乱世中的青年何去何从的故事，不像胡编乱造。”

“我也看过了，相比之下确实比其他电影好看多了，哪像现在的电影，战前总要翻看一下红宝书，先武装一下头脑，然后打敌人一枪能穿俩，正面人物身中数弹也不倒下，临末了还高举拳头亮个相，呼喊口号，好像形成了公式千篇一律，没有公式就不准公演，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你说的很对，咱俩观点一样，没想到大哥你，还挺幽默的。哎！这次考试你分数还蛮高的嘛，只是惨了点儿，差一分半没入分数线。其实，说真的，我心里并不奔着你能考上，最理想的是咱俩一起考上大学，一起毕业。”

“要讲惨，你比我还不更惨？本来考一般重点完全可以了，为什么不降低点儿标准？”

“我也很犟，虽然没你出了名的犟，可打骨子里天生的倔，我已经说过了，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不会改变的！行了，不谈这个了，咱俩还是清清脑子，合奏几首曲子吧，你拉的二胡很有乐感，的确能听出弦外之音，尤其是朝鲜影片《卖花姑娘》里的插曲，拉的比唱的动人心弦，有几回我都不忍听了。”

她的小提琴拉得很好，功底很深，合着二胡声，奏响了《卖花姑娘》，“卖花来呦，卖花呦，花儿红，红又香，卖花来呦，卖花来呦，朵朵鲜花，红又香。”一曲段落，她眼圈红了，已热泪盈眶了，接着，拉第二曲，是姐妹俩买药归来的那一曲，音律欢快，又不乏凄惨悲怆，“千朵花呵，万朵花，千万朵不如我心中的那朵花，卖花赚钱给妈妈买来药，千万朵不如我心中的那朵花，啊——千万朵不如我心中的那朵花……”琴声冲出走廊，划破夜空，发出回响。呀！她哭了，泪如泉涌……

“嗯，……不必那么投入吧？都是编剧人为瞎编的，又不是真的。”我如梗在喉，声音是颤抖的，沙哑的。

“不！这是真的！在人世间现实生活里，这样的悲剧故事发生，完全是客观存在的！”她已是泣不成声了，忙甩一把泪，提着琴遮住脸，匆匆离去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随着年龄增长，年味淡了，吃饺子好象也没了感觉。我返回伤心地，唯一的期盼就是圆了上大学的梦想。我不敢怠慢，打开书本拼命复习功课，抓主题，查重点，直至忙到深夜，入睡时，不可避免地还要重温一下杨秋雪那每一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还有那哭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期待能做个甜蜜幸福的好梦。

过了正月十五花灯节，杨秋雪回来了，她每晚仍坚持不懈地到我小屋来学习，白天参加劳动。杜瑞章蹲在家里，听说他在远方请来一位家教，是他一名亲戚特地为他来做辅导功课的。这屋里少了杜瑞章，每日面对杨秋雪一人时，我都会惴惴不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好一阵子才能平静下来。

春季阳气上升，男生们吃罢晚饭，便聚在一堆儿进行疯闹，打拳，搏击，撂跤，象驴打滚，爬起来再滚。闹声，笑声，吐脏话骂人声混杂一片，形成了一种不循规则的音符，唱歌也象驴叫，发出“嗷嗷”瘆人的怪动静。

夜阑更深，隔壁那几个小子如睡醒了的耗子，开始“嘁嘁”闹腾起来，他们对准墙眼儿，压低声音挑逗道:“抬，抬，抬，下不来，爆了吧，没火柴。”我撂下书笔，抬起头：“说些什么玩艺儿？” 杨秋雪登时脸红了，没有言语。我追问道：“说些什么嘛，我怎听不懂？”她头一扬，嗔道：“你也不想想，从他们的狗嘴能掏出象牙来？真不要脸，不害臊！不知他们爹妈怎么造就出来的这帮混蛋！说你没有种，满意了吧！”。

我很矜持，显得大人有大量，“没有种不就是熊嘛，咱熊就熊到底，不跟他们一样的，当没听见就可以了。”几天后我才反悟过来，原来那句词并没那么简单，如当做考题叫答这句话的含意，反应如此迟钝，定会被抢卷的。我气恼已极，真想把他们全堵到屋里给圈起来，警告道：“你们再敢胡咧，我就不能让戗！”可又深知，事情发生过了是不兴找回气的，象被汽车刮倒后，待爬起来车早翘没影了，这时再捡块石头超车跑去的方向掷去，毫无意义。

明白真相后，再与杨秋雪会面时，我很是难为情，把头垂得很低，不好意思了。她时而挺起胸，直直脖子，活动下身体，说：“学习不能总一个姿势，不能趴在桌上离书那么近，长此以往，会得罗锅近视眼的，应该适当活动活动，最好再作作保健操，在校都学过的。”我这才抬起头，扭扭脖子，嘟囔道：“这样好是好，就怕隔壁屋那帮混小子趴墙眼给瞧见了，出去传传这两人学习冷丁儿累彪了，一老一小在屋里伸胳膊踢腿耍玩意儿呢！”她抿嘴笑一下，又马上收敛了。住一会儿，她突然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了，我问“为何发笑？”她说：“想起可笑之事就笑了呗，哎，恁天的事你是不是已经悟出了弦外之音？看你那憋屈样儿休得瞒住我，别装了，看书哪有趴着纹丝不动的，害臊了吧？现在的青年是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犯得着害得你这几天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吗？”我又紧张了，“不，不！……我有点儿困，打盹儿呢。”“算了吧，都不能自圆其说了，又不是人家非得叫真儿这点破事儿，自然些吧。”杨秋雪不卑不亢，与人谈话时温文尔雅，可每句话都有锋芒，如花从中生出的“仙人球”，扎人一下够受好几天的。

清晨，大队的广播喇叭响开了，又有通知传送，“叫全体考生晌午十点半准时到大会厅聚会，无论考好没考好的都去，可以提前收工，说这是公社领导特地交待安排的！这就充分体现了上级领导对考生们的高度重视，搞好这项工作，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任重而道远。广播里又着重提到了杨秋雪名字，说“这次高考，咱大队统共去了十一名青年，虽然只被录取了两名，我们仍然骄傲，因为在这次高考中，咱们大队集体户里，涌现出了一位天资聪颖，秀外慧中的女才子，他的名字就叫杨秋雪。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她的亮点就是，考上了二百四十一分的好成绩，超越录取分数线的一倍还多一分，可为什么还落榜了呢？那是因为人家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报考的是国家最高级别的重点学院，如果上榜，就她那成绩，在咱全公社考生录取名单大榜上，最低可排列前五名，那就是过去讲话叫榜眼，探花之类的，多么优秀的人才，虽败犹荣！对于考生，无论做领导的还是普通群众，都应该积极支持他们，尤其是对这次高考落榜的同学，在失落的时候，应当多多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安慰，不能对他们冷嘲热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跌倒了，应当扶人一把，说句鼓励的话，象歌里唱的那样，跌倒了了算什么，我们骨头硬，爬起来，再前进！如果不去扶，反而踢人一脚，那就更不应该了······”

发个通知本来只需几句话就可以了，可付书记却吐出了那么多象牙，其中很多关键词，又不象他一贯讲话的风格，可想而知，底稿一定是吴艳梅给出的。

大队部的外墙上，不知甚时张帖出了大型横幅标语《热烈欢迎公社领导率检查团莅临沙坨大队视察指导工作》，花花绿绿的纸张糊了满墙，光彩醒目，令人联想过年时家家户户门框上的五色掛彩。墙壁上方顶高处，另有一张大红纸，是仿效公社一多月前公布的《高考大榜》，上面有十一位考生的名字，以成绩为序排列，杨秋雪名列前茅，成绩二百四十一分，用黄字写的，第二第三名是用绿字写的，以下全用的是墨汁写的。被录取的一位是四队那贵祥家的九妹，成绩是一百三十五分，上了中专学校。另一位是三队陈邋遢家的三妞，成绩是一百二十一点五分

上了幼师学校。许晓雅排在第九位，后两位一个得二十二分，另个得七分。杨秋雪也来了，站在我身边，“有什么看头那么着迷！是不是在盘算，如果把那个叫三妞的得分零头匀给你，就正好相应了？”我一怔，没敢多话，只是对她点头笑一下，算是打招呼了。

入进会议厅，里面已经安排好了桌椅，象个大食堂，各级领导及各位来宾熙熙攘攘，有的喝茶交头接耳，有的不住地吞云吐雾，有的咳嗽胡乱吐痰，就差大小便了。看来，该到场的人员已基本到齐，付书记发表开场白，“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还有，那个什么……喔！检查团的同志们，你们好！昨天接到通知，知道你们今天来。我们大队特地杀了一口二百来斤的大肥猪，热烈欢迎你们！当地有句俗话，庄稼饭，十点半，招待贵宾就不同了，还有一句叫，坐客不齐不上席，现在我看人都到齐了吧？那咱就上席！大家都找座位坐好，请自便。哦！在这里，我还要向公社领导隆重介绍一下咱大队的一位女探花，女才人，什么叫探花，才人呢？在过去来讲，探花就是高中大榜名列前五名的，才人就是皇帝身边的人，她？……”付书记扭头朝吴艳梅，“那句词儿叫什么来着？什么天才慧中，金玉秀外的？……”吴艳梅轻声道：“天资聪颖，秀外慧中。”“哦！对了，叫天资聪颖，秀外慧中，就是夸奖这姑娘天生聪明，人又长得特别漂亮，瞧瞧，就是这位，名字叫杨秋雪！”人们的目光，都顺着付书记手指的方向掷去，刹那间，场地哗然，招引一片唏嘘感叹声，“哇！真是个美女，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皮肤漂白儿…

…”

什么聚会？分明是凑人数陪客人吃饭的！还好，有猪肉吃不用花钱，只是这些客人不大懂规矩，眼珠子都往杨秋雪一个人身上掉，这就叫视察工作吗？杨秋雪被众多目光包围着，而那些目光似乎都不切入正题，象统一口径在讯问“芳龄多少？是否婚配？”这等问题。她坐在那儿，从容淡定，依然是一副目空一切的表情。“小雪，付书记夸你呐，还隆重向大家介绍你，干吗还板着脸纹丝不动？应当站起来，朝大伙儿亮个相，示意一下，好雨知时节嘛。”她朝我瞪一眼，“我才不稀罕！怎地？”看来，她也是个不拿领导当干部的主儿。

上席了，丰富的杀猪菜冒着热气，一桶桶担来，香喷喷的。人们开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没几个回合，有的就把嘴喝咧歪了，“杀口破猪也叫热烈欢迎了？瞧人家红旗大队，那大飞蟹子，个顶个的顶盖肥……”付书记一脸无奈，“人家不是靠海吗，我们要有海，保证招待比他们强！哎，说真的，你们检查团不可能在意吃喝评先进吧？”另位说，“那是当然，不过咱公社有十七个大队，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都给发锦旗，你们不是还有镇山法宝吗？刚才向我们隆重介绍了，只要把她叫过来喝两口酒，我们就不在意。”付书记嘻咪着，把吴艳梅招来，近前咬了咬耳朵。吴艳梅赶过来，对杨秋雪说：“小雪，付书记好象知道你性格，怕自己折了面子，特地叫我请你上去喝酒，两口就得，看我面子还是去吧。”杨秋雪回答很干脆，“这不是面子问题，我喝酒过敏，不去！”吴艳梅很是不爽，“别装了，高考恁天晌午你就喝酒了，当谁看不出来？把个小脸儿喝个红扑扑的，赶儿小母鸡开裆快下蛋了那样子。”“ 我能喝酒就不去怎么啦？！你也不是没听着，那个秃顶胖子都说些什么！还镇山法宝，隆重介绍，叫喝就喝呀？我偏不去！都是哪来的这帮人，真没素质！”吴艳梅一惊，悄声道：“嘘！——那个秃顶胖子可是咱

副社长！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愧张大哥徒弟，都是不把领导当干部的主儿。性格决定命运，我看你俩不改改，再怎么有才华也白费。”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了，同一饭桌上的许晓雅，关贻飞，还有别两名落榜男生，都显得不乐，他们围住杨秋雪，散出赞许的目光。许晓雅说：“杨小妹你做得对，就不给他们面子，干气！咱大队也太不讲究了，大榜早就公布了，这会儿才想起拿出去帖，也不知什么意思还把考分给写上了，我这脸象挨巴掌一样。”那两位也发表了意见，六队的秃舌四毛说：“可不是怎地！我才考了七分，这脸更没场搁，杨秋雪真了不起，我佩服你！这下好了，大队拿不了先进，叫他们当领导的也尝尝丢脸的滋味。”这小子把了，脸，领，都是嗓眼儿小舌头来发音，只得七分也不装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