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1）

雅丽这些日子特别忙，这眼瞅着就过元旦了，她一方面要带着儿子到敬老院接于金奎回家，另一方面要带着女儿去看望刚刚出狱的任重，还要张罗素食店开业一事。雪后初霁，这是冬日里难得的晴空丽日，几朵祥云游走在湛蓝的天宇之中，温暖的阳光洒在冰雪覆盖的街路上，脾气火爆的朔风也温顺了许多。走出敬老院大门的于金奎，激动得合不拢嘴，这里虽留下一些关于他老年的回忆，比起家的诱惑，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他甚至不曾回头再望一眼这里，他心里塞满一个字，家。他抓着儿子的手，语速仍慢吞吞的，“儿子，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妈，会亲自把我接回家，一家人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啊！”他手中的拐棍撑着他半身不遂的身体，一步一哆嗦地向前挪动着，他的脸上溢满幸福，嘴角留着涎水，儿子掏出纸巾为其擦拭。他的嘴里不停地噜嗦着，“回家，回家……”

铁北的棚户区内，雅丽带着女儿宝宝，见到了居住在这里的任重。十多平方的出租屋，简陋寒冷，一张单人床安放在墙角处，乱蓬蓬的被子下裸露出一根电褥子插线，一张破了皮的木质茶几上，残存着半盒方便面，其上面杯盘狼藉，一呼一吸之间，有种发霉的味道。见宝宝捏着鼻子，任重心里泛酸，他蹲下身子，双手捧起女儿的脸，不错眼珠地端详着……雅丽在一旁呼唤女儿，“宝宝，叫爸爸，他是爸爸。”宝宝眨着灵动的洋娃娃般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雅丽，“妈妈，宝宝有爸爸了，哥哥的爸爸就是我的爸爸。”雅丽俯下身抚摸女儿的双臂，“那个爸爸是哥哥的爸爸，这个爸爸是你的亲生爸爸。”“哦……”宝宝似掉进了云雾里，但却甜甜地喊了一声，爸爸。任重紧紧地抱起女儿，泪水漫过他的眼眶。他感激地看向雅丽，翕动着嘴唇，“雅丽，谢谢你，我任重没白来这世上一回，我任重有后了……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有女儿……我知道……谢谢。”看着眼前语无伦次的任重，雅丽顿时感到莫大的罪孽与愧疚，她真诚地看着任重，真诚地说，“你还是那么缺心眼，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落得今天这个样子……”任重落泪，“如果不是你忍痛卖了档口，我到现在也出不来，所以，难为你了。”雅丽依然真诚，“当初你是因为我进去的，我种了恶因，一定要承受恶果，这一切都不是难为，是接受。任重，你别怪我，当初你在狱中时，我没带女儿去认你，是怕孩子的心灵……”任重抱紧女儿站起，“雅丽，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说了，谢谢，谢谢！你……”雅丽打断任重的话，“还有，我把他接回来了，那本是他的家，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任重跟上雅丽的思绪，真诚道，“是，不能再错下去！”他们的眼神整齐地落在女儿身上……

是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是，可是真的不能再错了！寒风里，骑着电动三轮车送快递的任重，一脸的释然，他的脑海里映入了一个明媚的春天……

雅丽站在即将开业的素食餐厅前指挥工人悬挂牌匾，在福林路这样繁华的商业区开一个像模像样的素食餐厅，是她藏在心里已久的梦，有生之年，她不奢求锦衣玉食，只求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孩子，能够明白，人，无论出身多么卑微，只要你走正道，只要你努力，一样可以活得很快乐，很成功。

雅丽的手机响起，是会心打来的，她心不在焉地接起，只听得会心低缓的声音，“雅丽，你忙吗？”雅丽随口敷衍一句，“忙。”“哦，那你忙吧。”会心挂断了电话。雅丽不假思索地收起手机，接着指挥工人悬挂牌匾，收拾门脸。十多分钟后，雅丽突然又想起会心刚才打来的电话，回味着会心刚才说话的口气，感觉疑惑。是低沉？不对！是沮丧？还不对！是无助？对，一定是无助，或许是杨建华……亦或是长城……想到此，她对着眼前忙碌的工人大喊一句，“停！先停下来！咱们明天接着干。”“这是什么事呀？工钱咋算哪？再说也耽误自个的餐厅开业呀！”工人们喋喋不休着，雅丽全然不顾，驱车赶往会心的家……

车行出去好远一段路，她忽然想起要给会心打个电话，在确定会心在家后，她加大了车速。杨建华打开房门，雅丽惊愕得险些摔倒，她急忙带上房门，怒气冲冲地杵在那里，在确定只有会心与杨建华两个人在家时，她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杨建华，横眉冷对，“杨建华，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呀，离婚多年你又赖皮赖脸地回来，咋地，难不成你想进入复活赛？我问你，我只问你一句话，会心遭罪受苦时，你！就你！娇娇的亲爹！会心的前夫！你哪去了？你现在想回这个家，你好意思吗？”杨建华显然是被雅丽愤怒的气场大挫，他支吾着，“我……只是……想回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雅丽眼神犀利，“所有需要做的，我哥都做完了，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了！懂吗？听懂了吗？”雅丽的尾音突然升高，如一高射炮冲向半空，然后顺其自然地炸裂开来，余音袅袅不肯离散。杨建华浑身一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做声。会心急忙推搡着雅丽走进自己的卧室，压低声音，“你个二货！我是想跟你说说娇娇的事，那事比这事闹心多了。”她指了指客厅杨建华所处的位置。会心在她的耳边耳语着，雅丽认真地听着，却不动声色波澜不惊。少顷，她抓住会心的臂膀，表情凝重严肃，“会心，我告诉你，娇娇的事小，这家伙的事大。”她又指了指杨建华所处的位置。然后接着说，“我是觉得，娇娇的想法没有错，往远处想，一旦将来他们有了孩子，教育就是大问题，在省城所受的教育一定比在县城所受的教育强得多……”会心皱着眉头，“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这么好的工作辞了呀！”雅丽郑重其事道，“会心我问你，咱们活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能幸福，能受到良好的教育，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吗？娇娇和林鹏不也一样吗？不久他们也会成为父母，他们的想法有错吗？再者说，娇娇还有能力胜任英语家教一职，你还有啥焦虑的呢？”会心惋惜道，“总是觉得可惜，念了这么多年学，好不容易得到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工资又高，又有社会地位……”“哎呀，这都不是事！倒是你们……”雅丽咂了一下嘴，面带忧虑，“你们哪，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好得了吗？”会心想打消雅丽的疑虑，“你没听过形同陌路，视若空气吗？”“不行！两种不同种类的鸟儿放在一起天长日久都会生情，何况是人了，两个大活人，两个生理健全又活跃的人。不行！不行不行……”雅丽爆豆一般磨叽着，并不停地翻转眼珠，突然说，“会心，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我素食餐厅的顾问，掌舵顾问！凡事不要求你事必躬亲，但你必须天天上岗。”会心无奈地笑了，听过美容顾问，销售顾问，健康顾问，法律顾问，可却没听过掌舵顾问，她心里清楚，雅丽说什么，都是为了曾文君与自己的爱情。可是，文君，爱人，你到底去了哪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文君，我们的往事呢？

雅丽的素食餐厅定于元旦上午北京时间九点二十八分正式开业。店名是她自己取的，雅和轩素食坊。地段处于本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出入的都是小资和白领。一个月以前，她就广发邀请函，通过各种人脉，邀请各界名流前去试吃。在试吃其间，年轻貌美的服务生微笑着站在门外，向来来往往的路人发放宣传单，对所有在餐厅门口探头探脑的客人说，不好意思，现在不营业。显然，过往那漫长的经商经历已演变成一种无价的财富，雅丽预感自己的素食坊开业一定会门庭若市，没有为什么，这是商业策略，饥渴营销法，也是人性。开业前一天，她带着儿子去了般若寺东侧的藏经阁，请回来许多佛书，有浅显易懂的《三世因果经》，《生死救度》等，还有上师索达吉堪布的书，《苦才是人生》，《做才是得到》，《幸好有烦恼》。随着年龄的增长，世事变迁，她越发坚定不移地相信因果相信信仰的力量，之所以开办这样一个中档规模的素食餐厅，私心之外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疲于奔命心情烦躁的人们能在闹市独得一隅清静，茶余饭后静下心来解读一下人生。值得欣慰的是儿子竟然对上师索达吉堪布的书极其感兴趣，他手里捧着那本《苦才是人生》，旁若无人地陶醉着。雅丽心生感动，她把这些佛书，宝贝般摆放在事先准备好的，位于餐厅最里面墙角处的书架上，等待有缘人前来结缘。

元旦上午，九点二十八分，雅丽的素食餐厅正式开始营业，由于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并且那些人精们吃完回去都发了微博，广告效应已立竿见影，又花了重金雇佣了本市最好的素食师傅，雅和轩素食坊此刻已是座无虚席客聚如潮。清一色的干干净净的白色盘子，居中摆放着各种美食，既有法式摆盘的高大上，又有东方素食的色香味。冷眼看去，那些干净的盘子恰似大小不一的画板，盘中的美味犹如画板上点缀的美景，或玲珑剔透或繁花似锦，或意境深远或雍容华贵。随便你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而这里无论是典雅精致的装潢，还是做工考究的点菜薄，或许都无异于普通的菜馆，却相对于普通的炒菜馆这里虽宾客满座气氛却安静许多，偶有居士走到书架旁结缘佛书，餐厅的气氛祥和又和谐。网上的订单也如雪片般飞来……人一旦放下嗔恨，嫉妒，苛求，指责，心态就会变得慈悲，宽容，温和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你的磁场会带动整个万事万物变得祥和美好。可见，起心动念具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于金奎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雅丽亲自为他沏泡的普洱茶，喜悦与感激溢满他方正厚重的脸。他忆起年轻时曾有相士说，他的福报都在老年，而今一不小心应验了那句话，不仅衣食无忧，并且儿女双全。他看着体态丰腴热情干练的雅丽，那些被封藏的记忆，统统如疾风骤雨席卷而来……雅丽，走进暮年恍然回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年轻时无论多么显赫，也无论多么困窘，老了，只要能平平安安的，有亲人陪伴着，这就是幸福。雅丽，我们的一生何尝不是幸福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