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2）

周末，长城的父亲提了菜篮，穿梭在人声嘈杂的农贸市场。他身上的羽绒服拉链敞开着，棉衬衣口袋里，揣着小广播，广播里播放着袁阔成老先生播讲的评书《三国演义》。远处，一邻居悄然走过，父亲主动地热情高涨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有力，脸上层叠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如微波轻荡的涟漪。看来，人是心情的奴隶，心情一好，这个世界就霞光万道了。他来到水产品区，破天荒地买了大虾，这完全颠覆了他坚持了一辈子的真理，小鱼小虾比大鱼大虾营养价值高。

冯源坐在长城的车里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嬉笑着，“爸，这回我爷爷可是真的想开了，以前一说聚会呀请客呀，他总往咱家饭店支，美其名曰，自己家有饭店在家吃让人笑话。这回他可是自己掏腰包，请的大伙，铁树开花水倒流哇，嘻嘻嘻……”“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这样的奇迹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呵呵呵……”长城也嬉笑着，为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最奢侈的慷慨。

天空中的雪又纷纷扬扬起来，午后的风也似乎更加凌厉，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雪中悲戚呜咽，车行在雪地上，已经隐隐感到路滑，长城放慢了车速。车子刚行至高架桥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长城眼里，那是一个身着铁锈红色羽绒服身材单薄矮小，佝偻着腰身手提一黑色塑料袋的老妇人，她手中的那个塑料袋看上去鼓鼓的，却很轻，风吹过来，整个袋子随风晃动着，老人趔趄着。长城认出老人是父母家的邻居，常年靠拾荒为生的李婶。长城将车停靠在路边，下车招呼老人，老人咧着嘴笑了，嘴里仅剩的一颗宁死不屈的门牙在唇边晃悠着，“长城啊，去你妈家呀？”“所以，您上车吧！”长城接过老人手中的黑塑料袋放入后备箱里，此刻，冯源已打开车门，扶着老人坐好。说起这个李婶，可谓是父母所在小区的名人，所谓出名，并不是她拾荒出的名，而是她的脾气倔得出了名。

十多年前，他唯一的儿子离了婚，儿子儿媳各自都找了新人，她唯一的孙子孤苦伶仃无人问津，刚上初中的孩子常常一个人泡面为生，直到得了胃病，老人才得知此事，她当即卖掉了乡下的土房与地，与孙子相依为命。从此，无论是儿子还是儿媳，只要踏进这个家半步，她就会以命相拼，最让人震惊的一次是他的儿子回家取东西，被她用拖布杆打得额头出血，老人破口大骂，“没一个好东西！狼心狗肺！还说爱孩子，我看你们都他妈爱你们自个，心都长在胯骨上了，离婚！离婚！我让你们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两个烂肠子烂肚子的畜生，别想看孩子！”老人一边怒骂一边疯也似地追着儿子暴打，儿子一溜烟跑了，她瘫坐在地上接着骂，不知不觉中嘴角已挂上白沫……从此，她陪着孙子守在三十九平米的陋室里，一个人靠着微薄的积蓄，靠着拾荒，供孙子成长上学。

老人微笑着看着冯源，脸上的皱纹堆叠起来，如同被阳光暴晒过的老树皮，“这么咱的人，有谁愿意搭理一个捡破烂的，何况你还是个孩子，好孩子啊！”她故意拉了拉羽绒服的衣角，然后把两个衣角夹在两膝之间，而后小心翼翼地向后靠去。冯源咧着嘴笑了，“李奶奶，您可别夸我了，您要是再夸，我就翘尾巴了。”老人仍自言自语着，“好孩子啊，将来准错不了。”“李婶，这大冷天的，怎么还不休息呀？路这么滑，这要是摔倒就麻烦了。”长城忍不住好奇。只见老人突然眉飞色舞起来，“我去孙子家了，孙子师范学校毕业了，跟他同学的结婚了，孙子媳妇生孩子了，又是个小子，你说我这命多好，八十一了，都见着重孙子了。”“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呀！”长城禁不住感叹。“可不，自打来了城里，就喜事一个跟着一个的，这街道上，看我们祖孙俩挺不容易的，一再救济我们。这咱的人哪，生活太好了，垃圾箱里什么都能捡到。不但有纸壳塑料瓶，还有旧衣服旧鞋子，还有大馒头，赶上年节，还能捡到鱼和肉，那天，我捡到一袋鸭蛋，打开一看，鸭蛋黄被抠没了，只剩鸭蛋青了，挺好，够我和孙子吃一星期了。这生活没治了，日子还用得着愁吗？所以，我一个孤老太婆也照样能供养孙子，那两个王八犊子的钱我们根本不需要。”老人说着，露出骄傲的神情。长城的心里五味杂陈却也肃然起敬。只听得老人继续道，“这城里人哪，能挣也能扔，衣服一过时就扔，这就成全了我们这些穷人，你看，我这身衣服，新的一样，鞋子大了点，我在鞋尖那塞了一些破布，也能穿。刚才，从孙子家回来，见了垃圾箱，我忍不住去翻，这不，又捡了十多个塑料瓶子还有一点纸壳，挺好。”老人笑眯眯的扯了扯铁锈红色的羽绒服，显摆着。

长城从倒车镜里瞄向老人，那真是一件质地很好的羽绒服，只是已污渍斑斑，让人目不忍睹。冯源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老人，老人感激地接过去，笑着，“这孩子多好，看着就叫人喜欢。我刚才看到我重孙子了，喜欢得不得了，想抱抱他，孙子不让，孙子媳妇说我这身衣裳有毒，身体也有毒，怕孩子染上病毒。乍一听，我挺生气，后来一想，我又不生气了，你说真要是染上病毒，糟钱不说，孩子大人不都得遭罪呀。不让抱就不抱呗，看着了，心就舒坦了。从现在开始，我得勤快点，多拣点，等过大年给重孙子多准备点压岁钱。”整个说话过程中，老人一直乐乐呵呵的，那种幸福的满足感不亚于你买的股票一路攀高，长城静静地聆听着，忽然觉得自己要比老人矮很多，很多。

下车时，长城从手包里抓出一些零散钱塞给冯源，冯源会意，在搀扶老人的瞬间，把钱偷偷塞进老人的衣兜里。雪依旧在寒风中飞舞着，定睛远看，老人的身影如一只被烤焦了的干瘪的虾……

长城与冯源到达母亲家里时，一家人早已聚在餐桌前，等待举杯庆祝老爸病愈出院，身体健康。美酒盛宴，团圆围坐，这个家庭，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郭志与暮锦。父亲举杯站起，脸上溢着红晕，面对这一大家子人关切的目光，他的声音有些许激动，“我，老冯头，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病倒，会病到非住医院不可。世事无常啊，临了，临了，我病倒了，住进了我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大医院，本想着，不会活着出来了，不曾想，世事又无常啊，我活着出来了，似乎比以前更健康了。想想这次大病痊愈，死里逃生，全是托大家的福哇！”“爷，别激动，镇定，镇定。”冯源仰着脸狡黠地笑着。老人举起小酒杯，一饮而尽，众人也纷纷举杯同庆。老人坐定后，热情地招呼大家品尝菜肴，似乎病愈后，他的话语较比之前更多了，他神采飞扬着，“今儿这桌子上的食材都是我亲自去采购的，掌勺师傅是会心，不知合不合大家的口味，但还是请大家务必要吃好喝好。”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继而嬉笑个不停，气氛倒也热烈祥和。老人摸起酒杯呷了一口，说道，“这人的一生啊，说不准要面对什么样的痛苦磨难，走过去，没啥大不了的！人死多大回事，睡着了一样，解脱了！你看旁边那个老头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的，至于吗？我是一点儿也没在乎，一把年纪了，多大的事呀！”冯源放下手中的饮料风趣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嘻嘻……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起点，生死轮回，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爷，对不？呵呵……”父亲挽起衬衫袖子趾高气扬道，“对，大孙子，你别笑，不信，你问问你两个姑姑，我那是一点儿也没害怕呀，乐呵呵地和死神作了斗争，你看我现在这精神头，比住院前好多了。这人活着，就得啥也不怕，你在学习中，遇到了困难也不用怕，困难与灾难就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大家静静地听着而后热闹地附和着父亲的话题……

会心记起父亲做病理之前被吓得心脏病复发一事，忍俊不禁。在她的记忆里，这是父亲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老父亲最开心的时刻。多年来，生活拮据境遇困窘，父亲的笑声早已淹没在琐碎的生活中。今天难得父亲有这么一回畅快淋漓的欢笑，但愿这迟到的快乐能绵长久远。母亲乐呵呵地站起，她端起酒杯，对着暮锦，“暮锦呐，这回多亏了你呀，婶要敬你一杯，还要说声谢谢。”暮锦慌忙站起，“婶，这话说得就生疏了，我们一直是亲人，不是吗？”“对，对，对，亲人！家人！咱娘俩喝一杯吧！”两个人笑着喝完杯中酒，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