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2）

长城站在早春的风中，在那个二层楼下。对自己笑着，“暮锦，你看，这个地方，行不？我是觉得呀，它这个楼下有这么个空地，到时候可以圈上，作为孩子们的活动场地，虽然租金稍微高了点，但它独门独院，还在小区里面，安全系数应该高一点，另外，我看过了，这么大的小区，竟然还没有幼儿园，咱是第一家，应该很快就红火起来。”暮锦不做声，眼里却泪水涟涟。长城温和道，“暮锦，好好的，一切都来得及。”是啊，长城，你好好的，一切都来得及，来得及！她端详着长城的脸，只觉得思念如潮，她伏在长城面颊处轻轻地吻着。那一夜，月光很皎洁，暮锦只觉得很漫长，漫长到如同自己暗恋长城的那些个岁月。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郭志电话邀请长城，“我买了两张去三亚的飞机票，后天的，你收拾收拾东西，咱哥俩旅游去！”“好！好！”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令自己都有些诧异。之前梁妍邀请自己旅游去，他都会以没时间推辞，实际上，他在想与其把钱浪费到溜达上，还不如省下钱给家人花，而眼下，是该给禁锢在肉体里的心一次自由放纵的机会了。当他收拾东西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个皮箱都没有，他把手里的牙具狠狠地摔在床上，打给郭志咆哮着，“我只带身份证和银行卡！”他知道自己的手里只有离婚时幸存的那张三万元的卡，除去上次给梁策汇走的贰万元，卡里只剩一万。他在饭桌上留下一张字条，是写给儿子的安民告示。

周二下午，飞往三亚的班机在龙嘉机场起飞……

父亲这几天不停地咳嗽，胸闷，腹内疼痛难耐，以至于彻夜难眠，并且整个人迅速消瘦。母亲打了电话给会心要求会心带父亲去医院做检查，并一再嘱咐会心千万不要说出她与父亲偷偷积攒的那十多万元，说那是她与父亲的棺材本钱。会心无可奈何地应答着。凌晨五点，本市某三甲医院挂号窗口前，早已人满为患，人们拥挤着，排着长长的队伍，其壮观的场面不由人想起车站码头。队伍中不乏有智者坐在马扎上睡意朦胧着。一花白着头发的老太太手里举着牛奶面包，嘴里嘟囔着，这鬼地方，哪次来人都这么多，上次都排到门外了。终于等到医生上班，终于叫到自己排队的号，却被告知所有教授号都已挂完。“同志，我父亲疼得厉害，能不能通融一下加一个教授号啊？”想着痛苦万状的父亲，会心禁不住向里面的工作人员哀求道。“笑话！下一位。”工作人员仰着雪上加霜的脸。会心愤懑着脱口而出，这才挂几个人呐，号就没了。无人理睬她的无奈，她身后的队伍依然不断壮大着。她无奈地离开队伍，焦急地抓起电话，身旁一面色和善的大姐开了腔，“大妹子，我能弄到教授号，而且是上午的。“是教授的吗？”“是呀！我在这干了四五年了。”会心狐疑地看着她，早就听说号贩子神通广大，今天终于领教了，十多分钟后，终于在号贩子手中拿到了某教授的号，附加条件是在原来五十元的基础上，额外加二百元。会心搀着父亲做了肺部ct。不到医院，你也不会感知世间八苦中的病苦有多苦。可能刚一入冬的缘故，肺病患者较比之前更多一些，走廊里已加了病床。人们在这里挣扎着希望着，期盼用金钱换取对生命的尊重。然后默默地抑或撕心裂肺地活着死去。整个上午父亲一直沉默着，心里似乎装着太多心事，会心递上一瓶纯净水，父亲摇头示意不喝，他是怕在偌大的医院上厕所实在太麻烦。

医生办公室，教授拿着片子审视片刻告知会心，父亲的肺内有积液并且有一一点五厘米的不明阴影，目前，需要抽出积液，消炎，后期再作病理。听到医生说积液不明阴影几个字，会心的心突然惊恐万分，她仿佛听到了她自己亲生母亲去世那夜，那些狗的狂吠……“积液？阴影？阴影！阴影！积液！”她语无伦次着，“可能是肺癌吗？”“是这样的，肺内积液的来源有三种可能，一是肺炎，二是肺结核，三是肺癌。而阴影要到后期再作病理，有可能只是个普通囊肿。”教授淡然着。会心在心底不停地祈祷着，但愿它只是个囊肿，一个普通的囊肿！她在惊魂丧魄中把第一个求助电话打给了暮锦……站在门外偷听的父亲，紧紧地倚靠在医生门后的墙壁上，浑身筛糠般……

父亲住进了有五张病床的病房，那是雅丽在调动了所有的朋友关系后的结果。住院后的父亲，戒了烟，整个人沉静了许多，却常常追着护士反复询问吊瓶里给自己注射的药名及药效，也常常盯着那个从肋骨缝隙引流下来的积液瓶子发呆，他心里不停地疑惑着，哪来的这么多积液，难不成我的肺烂了？一种不祥的预兆瞬间又侵袭他的心头，他坐在病床上，默默地想着心事……他打通了梁妍的电话，“梁妍，我知道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可我必须打给你，因为我得了肺癌，可能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唠嗑了。梁妍，人一辈子太短了，一睁眼一闭眼就是终点，你们都是奔五十的人了，也别这个那个了，回来吧！回来吧！别看长城瞎吵吵，过日子他离不开你呀！”“爸……”称呼没变，内容却让老人彻底失望。她的大概意思是，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不可能行走在一起，并说她和长城的缘分已尽，到死都不想有丝毫瓜葛，末了，祝福老人早日康复。父亲放下手机，一言不发，他的眼前却浮现出孙子冯源的模样……

因为有暮锦的帮忙替换，会心得以回家睡上一夜。她忽然想起夜里寒冷要拿一床被子到医院，打开衣柜映入眼帘的是曾文君的印迹，春夏秋冬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挂在柜子里，会心一件一件地抚摸过去，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贴在一件湖蓝色的毛衣上，闭上眼，任泪水肆意滂沱。文君，这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天冷了，我又给你买了新衣服，其中两件都是湖蓝色，你看，鸡心领的，一七五的，男衫最大号。四个多月了，你离开我已经四个多月了……胖了还是瘦了？瘦了还是胖了？她喃喃着，把毛衣挂在衣挂上，在毛衣下面又夹了一条裤子，是一条黑色的里面加绒的阿迪达斯运动裤，她向后闪身细细端详这身搭配，似乎很不满意，她在毛衣外面搭了件某某牌黑色羽绒服，在毛衣领口处扎上一条深咖啡色条形围巾，嘴里呓语着，落雪的时候，怎么也得戴条围巾，免得钻风着凉，老公，你不知道，你戴围巾有多帅！如果过春节你回来，别忘了提前告诉我，我早早给你做好饭菜，然后去火车站接你，这回我真的不会迷路了，一定提前到那儿等你……她的脸淹没在盈盈水泽中，语气柔柔的缓缓的，如同曾文君陪在身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唠叨……

作家们常常酸文假醋辞藻华丽地描写那些伟大的爱情，轰轰烈烈的爱情，以为是最动人的爱情。其实，爱情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它能在平淡的流年中永生。这种永生的爱，如同戈壁荒漠上的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会心心里的爱情便是，你守着我，我守着你，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同老去，哪怕一同走入地狱。

万籁俱寂，窗台上的兰花与插瓶中香水百合都在以固执的沉默陪伴着会心心焦磨烂的思念。她又一次打开手机相册，手指在手机屏上不停地滑动着，这是她每夜入睡前情不自禁的动作，她继续滑动机屏，试图把曾文君的照片放大到最大程度，她颤抖着抚摸那像中人的眉眼，泪水在手机屏上涌起浪花，曾文君殷红的短袖背心已淹没在泪湖里……文君，爱人，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等你，可你为什么要抛下孤零零的我苟活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抵挡那些突如其来又不得不面对的风雨。文君，你回来！你快回来！我承受不住了！爱人……时钟已指向十二点，提醒会心夜已深，会心开启一瓶红酒……会心，把这瓶红酒喝干净，权当它是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忘了他，从此就不会爱入膏肓，从此就不会有痛。餐桌旁，一张俊秀的脸泪痕狼藉……

随着药品的不断变换，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甚至拒绝吃外卖，嚷着必须吃家里的饭菜，会心无奈，只能在母亲家做好带给父亲。长江长海因为工作关系只能偶尔来医院探望，幸好有暮锦陪伴在父亲身旁，暮锦会经常故意聊起那些藏在胡同里的老故事，父亲总会重复一句话，没想到啊，临了，临了，还得靠暮锦呐！父亲病房的病友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肥头大耳的，一脸富贵相。他坐在病床上冲父亲拉开了话匣子，“老人家，您都七十多岁了，死了也够本了，我才四十九岁，人生还没走完一半呢，肺癌呀！”“别灰心，还兴许是大夫看错了呢？”父亲似在安慰自己般安慰那个胖子。“没错！病理都出来了，再说，现在医院都是高科技。”胖子对医院做出的病理持肯定态度。“高科技个屁！马来飞机失事那么多人惨死，马来西亚航空公司今儿个说落在这个洋，明儿个说落在那个洋了，到底在哪儿？你不高科技吗？你倒是有个说法呀！爷们，别听那个邪，多检查几个医院，兴许弄错了！”父亲安慰他。“我这半生活的！不抽烟，不喝酒，不扯淡，一门心思绞尽脑汁抓钱，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谁也挡不住我挣钱的路。人生真是讽刺，钱有了，人没了，说到底，繁华过后一场空啊！死了！死了！完事了啊！”胖子极度绝望。有短信提醒信号，中年胖子摆弄几下苹果手机，又放下，“爷们，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了啥呀？争呀！夺呀！到头来还不都是为了死而活着。你看看我，用的是苹果，开的是路虎，住的是别墅，我那公司也是咱们市数一数二的地产公司。哎！明天，明天我就换病房了，化疗！”中年胖子加重了化疗两个字的语气，不由人心生悲怆苍凉。会心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年那夜的犬吠……父亲默默地低下头，不在接话，片刻，他红着眼眶眼巴巴地看着会心，“闺女，把长城叫回来！”

晚上九点，暮锦来到病房替换会心，会心拎着保温饭盒匆匆离开。室外，寒风又起，入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会心站在医院外的雪地里，等待一辆能载她回家的出租车，风越来越大，白茫茫的雪混合着呛人的烟尘蔓延着，会心情不自禁地提起羽绒服里面的高领衫的领子，遮挡住不堪重负的鼻子嘴。一辆载着客的出租车嘎然停在会心身旁，司机探出头来，大姐，去哪儿？会心一个趔趄，如同被电击般险些跌倒，她看到了那个令她恨不得扒其皮，抽其筋，啖其肉，饮其血，锉其骨扬其灰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