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出院后的长城，神情一直恍恍惚惚的，对任何事都没有热情，甚至对饭店的事不闻不问。细数流年，却原来，繁华的背后，只是一捧细沙。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追逐时尚的社会文化，为情而自杀。可叹张国荣纵身一跳留下数以万计的怀念，可是如果自己在那天纵身一跳，究竟会留下什么？止增笑耳。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割腕的情形，何其惨烈，何其悲壮，又何其荒唐。他走到梳妆台前，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自己，突然感到很陌生。

午后，冯源回来了，芳华正茂难掩青春的不羁与朝气。他在电视柜里胡乱地翻腾着，见长城进来，极为罕见地和颜悦色着，“爸，我妈怎么一个人住在姥姥家，你怎么没去住？难不成又战火硝烟，烽火连三月了？”长城看见冯源脸上的一丝笑容，忽然感觉这个世界依然很美好。他满脸赔笑道，“没有！咱家饭店生意太忙，我怕回去晚了影响你们休息。小孩子，别神经兮兮了，高考倒计时了，用点心。”冯源有意无意地点了一下头，又翻起了书柜。长城心有余悸，他慌张着，“儿子，你？你找啥？”冯源的眼神专注在柜子里，“我的身份证，我妈说她好像在这两个柜子里看见过。”长城的心里咯噔一下，有种恐惧的痛。他惊恐地看了儿子一眼，而后又急忙调整眼神，这是一层薄得发脆的窗户纸，但他却再也没有丁点胆量点破。“爸，我记得我的身份证是您经管来着？您放哪儿了？”冯源审视长城。“喔，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放哪儿了呢？”长城佯装糊涂。“您慢慢想想找找，过几天我回来取。”冯源说完，打开衣柜翻出几件毛衣，然后匆匆离开。

屋子里又重新归于静默，窗台上的花草，墙上的时钟，衣柜里乱糟糟的衣物，都在以固执的沉默警告他，他已是孤家寡人了，从此一个人吞咽生活。他想着孩子不屑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起来，媳妇儿逃离，儿子欲逃离，难道自己真的没有必要坚守了吗？不！要坚守！要让孩子心安，要让孩子平稳地走过高考，要坚守到梁妍感动回家为止。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家门，眼里的泪水被阳光蒸发，本想去菜市场却脚不由心地又走到那天他欲纵身的高楼下，他神情庄重地仰视着它，忽然惊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马路对面，一座高档的住宅楼初见眉目，楼盘顶端几个醒目的大字，首付十八万即可入住。不远处，枯枝上残存的黄叶随着初冬的冷风孤零零地飘坠。这个世界的冬天来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不该丧失的都在此刻丧失。他下意识地抚摸心口处，心仿佛千金重。

“我们各自心中都有某些不愿意摒弃的东西，即使这个东西使我们痛苦得要死。我们就是这样，就像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的荆棘鸟，泣血而啼，呕出了血淋淋的心而死。咱们自己制造了自己的荆棘，而且从来不计算其代价，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且告诉自己这非常值得。”这是考琳麦卡洛在《荆棘鸟》中的一段话，长城至今能清晰地记得，但他也只是记得。

已是傍晚，冷风习习，他下意识地扣上深灰色毛呢风衣的扣子，突然很想安静地坐一会儿，母亲接二连三的电话不肯放过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他立刻马上回家商量。长城很无奈地咧了咧嘴。最后，他只能惯例地风调雨顺地坐在父母家的餐桌旁，当他看着父母布满阴霾的脸，他的心不由得又揪在一起。只听母亲怒骂道，“你个死犊子，这婚怎么能这么离呢？你咋能净身出户呢？这要不是三儿告诉我们，我们还以为你们住的那个房子归你了呢！这可倒好，两手攥空拳，要钱钱没有，要房房没有，你，你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父亲接着责骂，“儿子，这离了婚的人就是仇人，哪怕有一分钱，也要掰两半，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决不能含糊。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哇！糊涂哇！你咋能这么糊涂哇！这二十年，小燕垒窝似的，一口一口的，都拱手送给人家了，傻呀，傻透腔了！怎么就没寻思给自己留条后路呢？你咋想的呀？”“这没抓住钱也罢，孩子也没抓住，孩子都这么大了，眼瞅着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你怎么能放手给她呢？那是咱们家的孩子呀，咱家唯一接户口本的人哪！你个虎犊子，你赶紧到法院起诉，把房子，孩子给我要回来！”母亲红了眼眶把餐桌敲得哐哐响。长城只静默在一旁，木偶般听之任之。母亲见状，突然暴怒起来，“冯老大，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去法院上诉，我和你爸就去梁妍单位作，作到她把房子孩子还给你为止！”“对，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怕啥？我们天天去作磕碜死她！卸磨杀驴的小人！”父亲坚决地附和着，声声掷地。

长城突然感觉后脊梁上冒出一阵冷汗，只觉得心在瑟瑟发抖。他霍地站起，眼眶泛红，“离婚协议是我写的，怨不得梁妍。再说，你们怎么就只揪住别人的坏，记不住别人的好呢？是她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孩子，是她曾陪我风风雨雨二十年，人家把青春都搭给了我，我给她多少都是应该的，给多少也觉得不够！不够！”长城禁不住暴怒。“不够就都给她吧！饭店也给她！”母亲愤恨地揶揄。“给不给是我的事，跟你们没有一毛钱关系！”长城扭身奔向门口。老二长江开门进来，见到长城，拧着眉头直来直去，“大哥，你这婚离得亏大发了！谁先提离婚谁裸奔，你完全可以让她净身出户……”“说完没有？”长城打断了长江的话，拎起手包。长江亟不可待地接着道，“哥，你也忒高大上了，人家离婚能发财，你离婚，不仅是婚姻的解体，而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直接从资本主义社会返回到社会主义社会，从资本主义者变成无产主义者……”“够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用不着你们瞎掺和！”长城终于横眉立目。“怎么叫瞎掺和呢？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亲人就应该为你的未来考虑。你说，这以后，你的日子咋过？赤条条的，一无所有！”长江的儒雅脸骤然间变成了冰霜脸。“怎么过是我自己的事，我警告你们，不要逼我，不要再提这事，不然，我会永远消失，让你们连我的尸体都看不到！”长城恶狠狠地挤出这句话，摔门而去。母亲小跑着，追到门口，冲着楼梯喊道，“长城，我和你爸可没攒下钱，帮不了你！”长城只觉得那声音在自己头顶上肆意地轰鸣着……

小酒馆内，长城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心却被掏空一般，他胡乱地翻看电话簿，却不知打给谁。最后他对着暮锦的电话号发号施令，“暮锦……暮锦……喝……喝酒……来……陪我……陪我喝酒……”暮锦坐在长城面前时，长城已喝得伶仃大醉，只见他脸色红如关公，眼屎黏在眼角，一手握着白酒瓶，另一手握着酒杯，嘴里打着嘟噜，“暮锦……这么些年来，我……我一直在抓……拼命……拼命抓……我……既想抓住亲情，又想抓住爱情，最终……最终两手空空……空空的……哈哈哈……”长城怪笑着，令暮锦瘆得慌。她站起身，欲抢下长城手中的酒，“长城，别喝了！”“不，必须喝！人是什么玩意！暮锦，你告诉我，人……到底是什么玩意？说变就变，靠不住的东西！只有它，不会变，多少度就是多少度，度数永远不变，看，七十度，永远七十度！”暮锦看着酒瓶上标注的酒的度数，心里一颤，她强行抢过酒杯，酒瓶，“长城，你醒醒吧！醒醒！”“我不想醒，也不敢醒！醒了，我会看到虚伪，贪婪，绝情……它们张牙舞爪着狰狞着面孔，它们笑着撕裂我的心，咔……咔……”长城做了一个撕裂状。此时，长城的手机响起，他绰起手机应答着，“啊……好……结婚呐……好……你这是第二春哪……哥们，眼睛瞪大了，别再发昏……啊……哈哈哈……”他放下电话，一脸的不屑，“我同学，二婚，发昏吧！暮锦，你看我现在多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心情特爽！特爽！”长城说到此，双手掩面，肩头微微颤动着。暮锦的鼻子发酸，眼睛灼热的痛，她情不自禁地摩挲着长城的肩膀，嘴唇唏嘘着却不知所言。暮锦唤来服务员，结了账。搀扶着烂醉如泥的长城走出酒馆。

霓虹闪烁的室外，长城只觉得两脚发飘，胃里的东西反复向上翻涌着，他用力压抑着，不想在暮锦面前出糗。他靠在路旁的一棵树旁，甩开暮锦的手臂，“暮锦，你……你回……回去吧，我没……没事……没事……”话音刚落，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面前的地上顿时一滩难闻的污秽。长城喘息着，咳嗽着，鼻涕一把泪一把，顿感羞愧难当，好像被人戳穿了一个谎言那么难堪。他胡乱抓过暮锦递给他的纸巾，躲避着暮锦的眼睛，“对不起，暮锦，溅了你一身。”暮锦这才发现，自己的藏青色休闲裤子上，黑色休闲鞋上，或多或少被溅脏。她无心理会，再次搀扶住长城，并不停地轻轻拍打长城后背，柔声道，“好点没？吐出来就好了。”“暮锦，要是能通通吐出来就好了，最好是把心也吐出来，那就不难受了，一点不难受了。”看着颓废的长城，暮锦只觉得有一把尖刀在一下一下地剜自己的心，一时间找不到恰当合适的话给其安慰，只默默地陪伴在长城身边，并且是那么地心甘情愿，那么地甘之若饴。只有她自己知道，任何时候，能够陪伴在心里爱的那个人身边，怎么样都是一种幸福。

路灯下，一对中年夫妇牵着一只京巴徜徉而过，男人指着呕吐不止的长城和陪伴在长城身侧的暮锦对女人惊呼着，“杨玉梅，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才叫两口子呢，你看看你，我喝醉那回，你不但不管我，还差点骂到我吐血，这同在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是女人，做人的差距咋这么大呢？”“差距就是这么大！我告诉你，袁老大，你要是再醉这么一回，我废了你！”女人狠狠地推搡着男人呵斥着，男人瞬间没了底气，耷拉着脑袋牵着京巴悄无声息地跟在女人身后……长城推了推暮锦的手臂，“快松开，别人以为我们是夫妻了。”暮锦抓牢长城的臂膀，嬉笑着，“不胜荣幸，纵然是饮鸩止渴。呵呵呵……”

长城哆哆嗦嗦打开房门，眼前的情形简直令暮锦花容失色，鞋架旁，餐桌上，房屋的角落里，竟然连窗台上，随处可见横倒竖卧的啤酒瓶白酒瓶。床头柜上，乱糟糟的东倒西歪着香烟。这种场景是暮锦连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她瞬间僵在那里，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心却在这瞬间荒芜成一片枯死的麦田。长城看着暮锦目瞪口呆的样子，洋洋得意着，“看，暮锦，酒为伴，烟为友，这生活，没治了……没治了……”暮锦一言不发，她半托半拽地把长城安顿在床上，转身想收拾一下屋里的酒瓶烟盒，只听得长城声音黯哑得如同叹息的呼唤，“暮锦，暮锦，别走……你别走……别丢下我，暮锦……”然后他在这锥心的哀求中昏昏入睡，暮锦拽过椅子，坐在长城身旁，她定睛在那张命途中亲切得不能再亲切的面孔，泪水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