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每个周末，长城都要回来，并且都会在小区里走上几圈。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房子回迁之前是他年少全部温暖的回忆。那时的桃源路一带是一片平房，十五年前，政府耗资改建了这里，建起了高层，父母住进了回迁的楼房里，房子的格局显然很不可心，狭小的厨房，暗厅，七十平米的房子听上去很宽敞，看上去狭窄黯瑟，有一种严重缺斤少两的感觉。楼层也不理想，十一楼。但故土难离，父母坚持住在这里。

此时的父亲看着啤酒，面露喜悦，自言自语着：“三个儿子中老大最忙，饭店得经管，儿子补课要接送，还要给媳妇儿做饭，干家务，可只有老大心里最惦记我呀。”

母亲则不错眼珠地盯着长城的眼睛，试图从他日渐憔悴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儿子，多吃点，下周你们回来包饺子，你和我大孙子最爱吃的牛肉胡萝卜蒸饺，那啥，让梁妍也回来吃。”长城咽下口中的面条，“妈，行，我把你的意思传达给梁妍，可她有没有空就不知道了。”

“儿子，这些日子咋瘦成这样？是不是你们俩又吵架了？”长城稍作停顿，然后不耐烦地说：“没有！”母亲顺手把饭桌上的水杯推近长城，“儿子，让着点梁妍，她虽然脾气不好，好赖不济她是冯源的妈，这刚从银行调到农业局，新官上任，操心的事也不能少了，凡事咸了淡了的别较真，将就将就就老了，像我和你爸现在吵都吵不起来了。”长城的眼里突然有热浪袭来，他不敢抬头看母亲昏花的眼，只一个劲地吸溜着鼻涕，“妈，你再给我拿一头蒜。”母亲挪向厨房嘴里仍喋喋不休着：“这打打闹闹的才算两口子，才能过得长远。楼下你张叔家儿子媳妇那感情好的，一个人似的，儿子车祸走了，那好大劲了也不行。”

此刻，父亲也凑到饭桌前，会心生怕长城悲伤过度说漏嘴，便急忙转移了话题，“爸，那边新开业了一家大型超市，听说里面的东西新鲜又便宜。哪天天儿好，你用轮椅推我妈去溜达溜达呗。”会心说着眼睛盯向长城，长城随声附和道，“对，对，对，挺繁华的。”他吞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面，站起身习惯性地打开冰箱，翻腾着，“妈，你这牛肉也没了明天我给你送过来，还有这猪肉馅也剩不多了，明儿一遭给你买回来。”会心看着长城盯在冰箱里搜寻，似特工般的眼神，心底阵阵隐痛。老天哪，老天，你怎么就不开眼，这么孝顺的一个人，怎么会遭遇这么多磨难这么多无奈？怎么会？待到会心与长城走出了家门，身后是母亲吵闹般的叮嘱，“买黄瓜别买那顶花带刺的，那是抹过避孕药的，别买白皮鸡蛋，那不是笨鸡蛋，是假的。买牛肉得去大超市，小心注胶牛肉！”

外面突然起了风，风里夹杂着零星的雨点，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烟雾，与黑土的腥味，直呛得人欲罢不能咳嗽不止。两个人不由自主地用袖子遮挡住鼻子。胡同里，是一排烧烤摊，熊熊黑烟在雨雾下，丝毫没有减弱它的气焰。摊主们熟练地支起宽大的遮雨伞。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挽着臂膀匆匆走过，淡蓝色的防毒口罩招摇着。年轻的女人突然咳嗦不止，男人嗔怒道，“妈的，这空气没治了！这环境再不拯救，地球就完蛋了！”他拉着女人的手坐在居中的烧烤摊位旁，兴奋地喊着，“老板，来二十个羊肉串，十个板筋，十个鸡心，再烤两个馒头。”哎！真不知道，到底需要拯救的是环境还是我们？会心一直拽着长城的胳膊，见弟弟一直沉默不语，她的心又陷入恐慌，“我回家也是一个人，我去你家吧。”“嗯。”长城随口应着，眼神始终盯着不知处的远方。一辆出租车闪着红灯奔了过来，会心摆了手，两个人迅速钻进车里。此刻，来往的车辆与街边闪烁的霓虹都在沉沉的雾霾中变得愈加模糊遥远……

喧闹的城市终于静了下来。看着屋内的一草一木，长城默然肃立着，窗台上的君子兰与杜鹃的叶片早已枯败零落，墙角处的吊兰已成了干花，果盘里躺着几个干瘪的苹果，几只果蝇在其上飞舞着。这一切，似乎是一个伤心人在陈述一个伤心的故事……长城的肩头忽然在寂静中抖动起来，并且愈抖愈烈，最后他的一只手伏在窗台旁，抽泣着。会心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两片安定和水，心有碎裂的痛，她咬紧颤抖的嘴唇默默陪伴着……老天，这冥冥之中到底藏纳了什么样的潜规则？为何总是让重情的人历如此摧心折肝的情劫？为什么？难道专情的人一定为情所伤？长城终于服下安定，佝偻在床上安定下来，会心躺在大弟弟家的小屋里，未脱衣裤，她甚至不敢大翻身，唯恐惊动只隔两米小厅的大屋里的长城，两个卧室的门都开着，会心竖起耳朵听到大弟弟轻微的呼噜声，她的气息方才有稍微的匀静，心却依然惶恐地吊着。因为就在前几十分钟，她分明看到了死神那张冰冷狰狞残暴破碎的脸！长城一个小翻身轻咳了一声，会心的心猛地抽搐一下，顷刻间又回到可怕的恶性循环状态中，她感觉自己全身又一次开始颤栗，她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怎样的惨剧。

想来，没有人生来就想行走地狱，也没有人生来就喜欢无常，可无常却像一个恐怖至极的影子紧紧跟随着人们漫长的人生，并且，总是猝不及防地击碎我们的幸福。

会心和衣坐在床上，她恐惧着，惊魂未定地与满屋的黑对峙着，思绪里已长满了荆棘，再也无法梳理，她在心底咒骂着，该死的忧郁症，滚！滚开！离开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