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会心上气不接下气地尾随在大弟弟冯长城的身后，整颗心似在胸腔内炸裂开来，这个岁数的女人，还能两脚生风，不得不佩服人的潜能。然而就在她一溜神的功夫，冯长城已爬向春城某某路一居民楼七楼楼顶，令人恐怖的是距离他不足一米处便是那楼顶的边缘，最最令人恐怖的是，冯长城的两只脚正一步一步踏向楼顶边沿……人，即便有参透世间万物的智慧又能怎样？我们都是普通人，手里都有攥得紧紧的至死放不下的，心中都有各自解不开的死结，终难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行色不改，难免有脆弱得土崩瓦解之时。长城心中的死结究竟是什么？她不全尽知，但是他现在这个动作她看明白了。刹那间，会心如遇雪崩，她看见恶魔般的雪团劈头盖顶地砸下来，并且每一个细小的尘屑都狰狞着脸。惊魂中，她恍然看到了那义无反顾的一跃而下，那一介气宇轩昂顷刻间烟消玉陨。顿时，那雪团似坟墓般将会心生生吞噬，而她却只能恐惧至极地呆立在原地，残忍地痛着，丝毫没有抵抗之力。如此惊悚的镜头之前只是在电视剧中看到，因为人物的陌生，故有情感的疏离，睹之或痛哭流涕或扼腕痛惜而已。当这一悲催的惨剧发生在现实中，血亲的身上，真真让人魂飞魄散！瞬息之间，会心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更流不出一滴眼泪，平生所有的泪水似乎在此刻被蒸干殆尽！她瘫坐在天井旁，浑身剧烈地抖动着……

那抹残阳，缓慢滚动着，周遭喷涌着血红色的光晕，每一条光晕都放射着诡异的光，那光慢慢地四溢开来，漫天的七彩云霞！

长城的眼神里充满了空洞惶恐的盲，他静静地伫立在楼顶的屋檐边上，七彩云霞璀璨的光炫彩着整个楼顶，也炫彩着他空洞麻木的躯壳。素来清冽冷峻的脸，被夕阳的残红镀上了金光，像极了聚光灯下的男神，瞬间有秒杀一切的感觉。一只不知名的燕雀在他的面前兀自飞过，那双美丽的翅膀魅舞翩翩，那般悠闲那般惬意。他被这一瞬间暖暖地畸形地蛊惑着……这个时代，诱惑实在太多，竟然连死神都独具魅力！死亡之神，你等着，我冯长城来赴你的约！长城依然高大健硕却颓废崩溃的身影茕茕孑立在血红色的光晕中，像极了一部悲伤至极的默剧。在这样一个薄凉的季节，在这样一个人情稀薄的人世间，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沐浴夕阳的温暖。他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残阳，嘴里含混不清地吟说着：“你看多么蓝的天啊，一直走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走吧，一直向前走，别往两边看，朝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现在你也跳下去，跳呀，快跳啊！那里才是你温暖的家！”晚风习习，吹拂起长城凌乱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是他的表情如海沙垒砌的城堡一般……

会心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身体，蜗牛般爬到长城脚下，一字一句顿出，那声音似用足以碾碎她全身的血肉和力量痛苦而出：“老弟，如果你真的想死，那姐就陪着你从这儿跳下去，咱俩直接死就生了，之后，之后让你儿子来给咱们收尸，省得你弄个半死不活的，还拖累孩子。来，姐拉着你的手，咱俩一起死，来生咱俩还做姐弟！”会心的脸上不曾有一滴泪水，宛若平静的湖，身体却抑制不住地抖动着，她向长城伸出双手。就在两双手握在一起之时，会心拼了全力往回拉拽高大健硕的长城，其气力之大令她自己无法想象，如果用现代的科学仪器测量的话，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九十斤的娇小之躯究竟能拉动多大的力，观之汗颜。可见，人在至亲遭遇危难之时，本能会让他爆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

长城倒退了两步，一个趔趄坐在屋顶上，“姐……姐……我的家散了！我辛辛苦苦垒起来的窝没了！没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这个家，最后老婆离了，孩子叛逆。最后老婆骂我，孩子恨我。最后，爸妈埋怨我，两个弟弟对我也是满腹牢骚，我拼了命地赚钱，拼了命地满足大家所愿，到最后却是一场空，一场空啊……姐，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要死死不起，要活活不起，怎么办？”他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声音嘶哑到极致，断续着。在这样一个萧瑟之秋的傍晚，他的哭声有着异常的凄楚惨淡。

会心的双手仍钳子般钳住长城的双手，她坐在弟弟对面，浑身筛糠般，却死盯着他的眼睛，“老弟，你死了，你媳妇照样欢天喜地地嫁人，而你只是人家的一个笑柄。你死了，你儿子无处喊爹，他只有在祭奠你时喊你两声，当有一天，他遇到了难心事，想要一个依靠的肩膀都没有，都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你太自私了，自私到了极点，你以为你死了清净，一了百了，别忘了你身后是年迈多病的父母，你让他们怎么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还有你那个极度叛逆明年就高考的孩子，你让他怎么跟同学解释你的死？怎么解释？还有……还有那个残障孩子陈实，他才上高一，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谁来帮他？”会心的声音渐次升高，似乎是从低八度到高八度的转音，以至于最后是声嘶力竭。她定睛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榨成忧郁症的大弟弟，眼里有被烈火灼烧的痛，她红着眼眶低声道：“天黑了，回家吧，爸妈还在等咱们回家吃饭呢。”

楼下，这座高层建筑下，新开业的大型超市，似乎正在搞促销活动。大红拱门鲜艳耀目，色彩斑斓的气球在拱门两侧随风飘舞着。超市前的空地上早已搭起了高台，台上的大背景是雪花啤酒的宣传画，此时此刻音响声震耳欲聋，一群貌美如花画着大红口红的小姑娘正在台上尽歌尽舞，不禁让人瞬间感受到了年轻的活力。舞台的四周花样式排列着几百箱包装不一的雪花啤酒，人群中，有十多个年轻白皙模特般身材的女孩不断地向来往的人们兜售啤酒，她们身上的红色超短裙和薄如蝉翼的丝袜，在萧瑟的秋风中格外显眼。人群越来越密集，在促销小姐的燕语莺声下，不断有男士打开自己的钱包买酒。看来，市场经济下，美女效应确实是销售的最好效应。大抵男人们在被劝掏钱养生时，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在掏钱买酒时，总是慷慨大度，毫不吝惜，然后挺着凸起的的啤酒肚趾高气扬起来。

如同刚刚经历完一场严苛的马拉松比赛，此刻的会心只觉得精疲力竭，且浑身的肉与骨头分离般疼痛，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她挣扎着寸步不离地陪在长城身边。在啤酒展示柜前，长城交了钱买了一扎雪花啤酒，并随口说，“咱爸爱喝这酒。”会心听着，鼻子发酸。已是傍晚，萧瑟的秋风愈加寒凉，街边的树木在晚风中瑟瑟发抖，偶有孤单的黄叶零落而下，几只麻雀在树的罅隙间飞过。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车流在此时已是拥堵不堪，从亚泰大街的这边看向那边，车流如一条俯卧在沙漠里的长龙，其间不断有司机摁响喇叭。从此处到长城父母家坐车最多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此时，若是打车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若是打到车也要多花上几倍的待车的冤枉钱。他们沿街边行走，长城面露惬意，“亏了我明智，把车留在家里了。”会心听了，心口生疼。你哪里是把车留在家里了，你是把心留在家里了，把命扔出去了，残忍至极！愚蠢至极！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个身材羸瘦高挑，尖尖的脸上有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在捡拾一盒类似面条的东西吃，一双黑乎乎的手抓着黏糊糊的面条，然后仰起脸张大嘴巴吞食着。一身污垢不堪的西装加上一双超越季节的冬天的大棉马丁靴，一头乱麻般的头发似鸟窝般窝着。会心走过他的身边，心里一剜一剜地疼，整体看向这个男人，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清秀的容颜，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辛酸怎样的过往，生生把自己压榨成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尊容。会心停下脚步，等待身后的长城。长城的双眉紧锁着，眼神凄苦茫然。流浪汉继续翻动着垃圾箱，嘴里咀嚼着，津津有味。长城递给他一瓶啤酒，流浪汉眉飞色舞着，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然后扬起脖子一口气喝下，露出幸福的满足感。长城定睛看着他，惊愕之余，喉头像堵着千军万马。浮生若梦，你这样也好，如此便不会有人惊扰你幸福的梦！此刻的会心不断阻挠自己的眼看向流浪汉，可偏偏越是阻止越想看，她的心底塞满了庞大森然的恐惧，眼前的流浪汉突然之间幻化成长城，在她眼皮底下扒垃圾，吃垃圾，她的全身颤栗着，甚至不敢再停留一秒，她情不自禁地抓住长城的胳膊奔家而去。天上的云，一朵朵，一簇簇，如晚归的羊群，在这个残阳如血的夕照下，急匆匆地走向回家的路。

父母早已做好了长城最爱吃的炸酱面，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酱香。想想之前在这个屋子里发生的一场家庭财产纠纷的丑剧，会心的心不寒而栗。她示意父母不要再提起，父母会意。此时，饭桌上，已摆好了手擀面，牛肉炸酱，黄瓜丝香菜末，晚餐虽再简单不过，却让人心中不免生出阵阵暖意，眼前的一切都勃勃生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