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宏(2/2)
成祖皇帝感叹道:“古人言:凡事有所利必有所弊,今日确是如此。我大明日渐繁荣昌盛,却亦造成东西南北人才失衡之状。”
郑和亦发感同道:“吾皇所言一针见血,这些年来人才都往中原内地一带汇聚,国疆海滨之畔却是发展凋零。”
成祖顿了顿,又沉思片刻,却见他浓眉横锁,来回走动,额上的龙纹已然依稀可见。这些年来他每日都要用脑思考很多问题,一个泱泱大国每日发生之事不可胜数,也真佩服他能挺这么久,说到底这都是命,天子自有天子命,百姓当有百姓福,人在其位,当谋其政。既然是帝王,总得要比他人多付出些。郑和在心里如此想着。
俄而间,成祖道:“给沿海各府发征募令,广招水手,不限地点,不限岁数,只要能在海上有两手,就招过来,年轻者更甚。谁敢言我大明后生不可畏?朕倒要看看,时下年轻一代,能否为国出点力,能否撑我大明一片天!”
郑和听到如此振奋人心之龙言豪语,哪能不敬?大声道:“吾皇一言,实是振聋发聩,微臣即刻着手办理。”
成祖又问道:“宝船上军士足否?首次下西洋之时,闻言卿逢爪哇内乱,差点兵戎相见,此次出海,规模要更大,军士自然要更足,卿以为何?”
郑和道:“吾皇考虑周详,一切尽听吾皇之言。然则兵贵在精不再多,我天朝出使西洋乃和平之举,故亦不能杀气十足。微臣建议于前两次基础上再增添一营则恰到好处。”
成祖赞道:“如此甚好,就依爱卿之言。今日之议就到此吧,卿即刻着手准备。”
郑和跪了下去,叩首道:“谨遵吾皇意旨,微臣告退。”言罢便要出门,“爱卿稍等片刻。”
成祖又叫住郑和道:“爱卿此次出海回来,有没有建文之行踪?”说罢,环望四周,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严肃。
郑和一听此言,亦是神经绷到极处,记得上一次出海归来,成祖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而今日又是如此一问,看来这建文之下落在成祖心里始终是个石头,那么多年了,仍然放不下。
只听郑和道:“微臣此次出海,于周边孤岛山屿亦巡视了一番,确无建文帝之行踪。微臣办事不力,请吾皇责罚。”
成祖顷刻间便收回了之前的警惕与严肃,笑道:“卿无罪,朕亦无打算要力寻建文之行踪,只是卿当顺便留意即可。”郑和道:“微臣遵旨。”便即告退。
沙镇。
偏僻的小镇上,今日却格外热闹,数百人围在镇东头的菜市场,对着那古老的石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熙攘的人群中,几个少年逢空钻闪,快步挤到石墙下,望着那石墙上张贴的巨幅征募令,大声的宣读起来“大明西洋特使郑和兹承吾皇诏令如下,朝廷远航西洋之举即将进行,举国上下,务必援持。今于各府广发征令,凡熟识海事船事者皆可应征。不论老幼,不论出身,不论地点。应征者统一随同特使南下西洋,望吾大明子民为天朝之盛慷慨以赴,壮吾国威。大明永乐七年八月。”这些少年中带头宣读的正是邓孝明一行。
当中一个少年道:“原来是三保公公要下西洋在这征民呢,我还以为官府又要增收渔税呢。”
邓孝明道:“承昂,你也就这点觉悟了,收税收傻了吧你。”那叫承昂的也是和秦航一起在柳先生私塾念书的同窗,本姓郭,和邓孝明几个是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几个少年中,平日里倒数他最是憨实.
只听得郭承昂道:“你那觉悟也比我高不到那去,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在这充先生,人家这么高深的征文,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就别念出来显眼了。”
邓孝明一脸不屑道:“所以说你小子脑子转不过弯,没看见征文上写的嘛,凡熟识海事船事者皆可应征,你说就咱这水上水底功夫,不去那都是浪费人才。”郭承昂惊愕结巴道:“怎...怎么....,你还想去应征?”
邓孝明哈哈大笑道:“那是,上面写道不论年龄,只要有本事就都能去。嘿嘿,我的本事你也是有所目睹有所耳闻的,我不去,那还有合适的人去吗?”
郭承昂哼了一句,显是不太服气,道:“别吹了,又不是去捡金元宝,咱还是在家帮家里打打渔吧。再说那真要去的话也实在是太远了,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回来?运气不好都回不来。你没看到秦航的叔父前些年也是随三保公公的船队去西洋的,这些年连影都没回,估计是没什么盼头的了。你一点底儿都没有,就只会逞能瞎吹。”
邓孝明狠推了一下郭承昂,冷眼道:“你怎么老是提秦航他叔父?让他老爹听到了你就惨了。再说人家也就未必便真出了事,只是长时间没回来而已,你这乌鸦嘴可别乱嚼舌头。我想去是因为我想要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个个都像你一样只知道在家中打渔那还了得?国家兴亡匹夫都有责,何况还不是要咱去拼命呢,只不过是随同三保公公去趟西洋而已。”
郭承昂显然不想再和他争执下去,只得道:“我嘴笨说不过你,不过你要想清楚了,最好跟你老爹商量一下,我估计他是不会同意的。”
邓孝明长叹了一口气“唉”了一声,道:“是啊,我老爹那老古董说破天也不会让我去的,实在不行只能先斩后奏,走,先去应征报名再说。对了,还得拉上秦航盛郅他们几个一起,你也别想跑,咱哥几个有难一起闯有祸一起当。”
郭承昂错愕道:“不是吧,我..我..我可没说要...”还未等他说完邓孝明便强拽着他走远了。
秦航在房中坐了又躺下,刚躺下又坐起。脑子里像是在和什么挣扎似的。刚刚下午好友孝明承昂来找过他,跟他谈了三保公公征募令的事儿,这哥儿俩已经偷偷的去应征处报了名,现在就等他的态度。在秦航的内心深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去报名。他忘不了那天三保公公回航时那惊天动地的场面,忘不了那宝船上一列列健朗不俗的水手,忘不了那天晚上和若纯说过的话。可是既是他一千个情愿,他知道,有一关,他始终过不了,那便是父亲。父亲没有反对他习武,但却禁止他航海。每一次出去和父亲捕鱼,他没有掌过一次舵,没操过一次舟。不是他不想,是父亲不让。是什么原因,父亲到现在也还没告诉他。父亲不说,他也从来不问。有些时候,秦航真的感觉他们父子很奇怪,都是一样的少言少语,都是一样的把事情埋在内心深处。两人的这种性格造成了他们父子间缺少了太多的交流。难道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练功,真的就无用武之地?他不甘心。至少现在他很不甘心。一起长大的几个伙伴都去了,唯有他,不敢这么快地决定。要是没有家庭这股阻力,他相信自己不会比那几个伙伴慢。有时候他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想做的事,父亲都不怎么认可。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父亲收养的。不想了,越想可能越烦吧。还是直接向父亲说吧。他这样想道。
秦航微微的拿起竹筷,给父亲夹了个鱼头,轻言道:“爹,您多吃点吧。”
秦老父还是没有任何的表情,依旧是那样的坚毅冷峻,道:“恩,你也吃。”
秦航默默地看着碗中的青鱼,夹起一小块鱼身往嘴里塞去,缓缓道:“爹,我想去当水手。”
秦老父刚把口中之菜咽了下去,便即放下碗筷。沉默了半晌,道:“先吃饭,吃完早点温习功课。”
秦航一听,像是早猜到了结局一样。但他还是补了一句:“爹,我是说真的,昨天我看到三保公公的征募令了,我想跟随公公一起去西洋闯闯。”
秦老父望了一眼秦航,没有半分犹豫,道:“当水手很了不起吗?先做好自己该做的吧。”
秦航没有丝毫顺从的意思,继续道:“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不想让我去航海,可是我真的是很喜欢当水手,十八年来,我没有违拗过您分毫,但今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何会不同意。”
秦老父道:“为何不同意?因为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就这么简单。”秦航不解道:“一个儿子?这和我当水手有关系吗?”
秦老父脸色沉重起来,道:“你去当水手,你懂什么是水手吗?”
秦航正色道:“我只知道一个水手能在大海中经的起风雨吹打,能在关键时刻掌握全船人的性命。”
秦老父厉声道:“你知道的只是表面,你知不知道在大海的水手是一只脚踩在船上一只脚踩在海里?爹老了,走的时候还想留个人来送终。”
秦航默默道:“当水手未必就是死路一条,我又不是不回来,等任务完成返航时,我还是可以回来孝敬您啊。”
秦老父摆了摆手,道:“别说了,回屋做功课吧。”
秦航却呆在原地不动,眼里闪烁出无比坚定的目光,道:“这次我是真的决定了,爹,我们不能太自私,国家正是用人之计,就当是让孩儿为国家尽点力吧。”
秦老父怒道:“你伯父为国尽力去当水手死在大海上,你叔父为国尽力去当水手失踪三年,我当年为国尽力去当水手落下了现在的小腿风湿残疾。你现在又要为国尽力去当水手,现在什么狗屁报效国家,我们秦家为国家尽的力还少吗?你真的想看到我们秦家人都死绝吗?”
秦航第一次见到父亲这么大的火气。他也是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自己竟还有个伯父。原来自己家里的长辈们都当过水手,但遭遇听来却都很悲惨。更有甚者,父亲居然当过水手,这是他从来没听父亲提及过的。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会不让自己操舟,不让自己掌舵。
他默默地收了收桌上的碗筷,道:“对不起。”便走向屋内。
又是一个明月夜,秦航再次来到了后山,也许只有这个地方才能让自己的内心真正得到平静。日间父亲的那些言语还不时的回荡在耳旁,之前不明白,现在他有点懂了,父亲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只是内心深处的不甘却未有丝毫减少。自己原是水手世家,等到自己这辈,却不能延续。怕是尘世间最痛苦之事亦莫过于此吧。是要再继续坚持?是要走自己的路?还是听父亲的话,在家虚度此生?他是多么的想去看看大海深处,多么的想去看看海外的世界啊。但眼前的状况却是如此的纠结。
“在想什么?”一声清脆的问候打乱了沉思中的秦航,他抬起头一看,却见若纯从树后走了过来。这么些年来,若纯始终会在自己最烦闷的时候出现在后山,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秦航示意她一起坐下。他轻轻拨着若纯的秀发,充满爱怜道:“刚和父亲谈了去当水手的事,他不同意,所以就跑到这来了。”
若纯任凭情郎的双手在自己秀发上轻抚,亦是充满柔情道:“这本就在你意料之中,不是吗?”
秦航无奈的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若纯把手轻放在秦航宽厚的手背上,明月之下,她的俏脸,显得更加的清丽绝俗,她的手轻轻的握紧住情郎,这一刻,她感受到了秦航内心深处的无助与孤独,她轻轻倚靠在秦航的肩上,缓缓道:“有些事是要你自己做决定的,你已经长大了,什么事该做不该做,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我只是一个女子,拿不住什么主意。但我知道,有很多事,先不管它对或是不对,你总得先去做,先去尝试,这样才不会有遗憾。现在又有谁能说的清谁对谁错呢?只能留待后人去评说吧,我们尝试过,则无憾矣。”
秦航望着怀中这从小就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刹那间胸中一片释怀。真是有一语惊醒梦中人之觉,此前还后知后觉的他现在已是满脸尽然,仿佛天地间再无任何事物能够动其心分毫。他一把将若纯紧抱在怀,道:“若纯,你说的对,先不管它对错,咱先做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会直,我明天就去应征处报名。我秦航此生有你,当真是夫复何求?”
若纯顺从地躺在情郎怀中,她闭起双眼,享受着这一刻,只是明月在这一刻却已不知何时躲入云中。就这样,她静静的躺在情郎怀中,直到黎明。
大明宫,金銮殿。
成祖皇帝端坐龙椅之中,静静地听着殿下官员奏报着各地时事。他每天都要听着这么一帮人,叙说着天下大事。而每次听到的几乎都是无尽相同。这些人不是问国库要钱,就是问朝廷要人。除了这些事百官似乎不知道还要做什么。贵为一朝天子,每日听到的也不过是这些而已,他有时候甚至挺羡慕郑和,他可以在万里汪洋中乘风破浪,向海外番国宣扬我大明国威,而自己却只能在深宫听着这些所谓的奏报。
所以郑和两次回航返京,他都会仔细盘问航海时的所有事务,上至军士开销,下至船员染病,他都会一一询问。古往今来,怕是没那个皇帝能有自己这么勤快了,当然除了自己的老皇父。自己虽然再好大喜功,也确实不敢同开创了大明一代江山的老皇父相比,这是自知之明。所以他想在另外一些领域多有建树,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让郑和不远万里去西洋的主要用意,下西洋之举的确是前无古人,这一领域恐怕历史上没有其他帝王能与自己相提并论了,他心里这样想道。
忽然内侍传道:“皇上,郑和到了。”
成祖从遥想中回脱,双手一挥道:“宣。”
片刻间郑和已然走上殿来。成祖和颜问道:“爱卿,征募水手一事有何进展?”
郑和躬身答道:“吾皇天恩,征募一事一切顺利。据沿海各地应征处回报,应征者粗略统计当有上千人,此时尚在招募中。想是我大明子民报国之心甚切,有民如此,吾皇当无忧矣。”
成祖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如此我大明青年后生当真豪杰,国家未来有望。甚喜甚喜,不过以数千人之众,犹自太多,如何精选?”
郑和道:“数千之众确实过多,微臣想有一策,为优胜劣汰制。即办一水手擂赛,技术娴熟者最终能得以脱颖而出,技不如人者则予以淘汰,如此便可达兵贵精不贵多之境。”
成祖大悦道:“好计,依爱卿之言行事。朕亦闻言应征人众中,尚有江湖人士,可有此事?”
郑和道:“确有此事,因征文有不限出身之说,故些许江湖人士亦前来应征,微臣亦曾细查过,如湘江帮,太湖,长江九曲坞等都有徒众前来应征。”
成祖忧道:“江湖人士皆为桀骜不驯之类,再者又有少数与朝廷作对,居心叵测者实是有之。使其随同出海,且会生事?”
郑和道:“吾皇勿忧,江湖自有江湖规,微臣定当因人而用,以免生乱。为保无虞,刑部侍郎张大人已命人将前来应征之江湖人士其亲友好生照料,料得他们必不敢轻易节外生枝,吾皇当可安心。”
成祖赞道:“爱卿办事果然得体,既是如此,一切皆依爱卿之意行事。然那些江湖人士之家眷留意即可,万不可监视扣押,朝廷当有朝廷之风度,刑部侍郎切记。”
左侧一中年官员拜地而出,道:“谨遵吾皇旨意。”听其言语,该是郑和口中的刑部侍郎张大人。
成祖又道:“水手擂台大赛杰而出众者,朕当有赏,爱卿定当好生监管,不容下面作端舞弊。”
郑和道:“微臣领命。”如此朝会散罢,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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