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雪山 (十)云极峰下(三)(2/2)
我有些不忍,想要劝劝柳浪,让来人住一晚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空了一间屋子,里面胡乱地堆着从镇子上买来的东西和一些工具。到这里来的人普遍自己带着睡袋,除了屋子,我们并不需要为他们提供什么。但我看了看柳浪的神色,想着自己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一时不敢开口。
柳浪看到了我犹豫的样子,瞥了我一眼,毫无表情地说道:“你先回你自己屋里去。”
他的口气冷飕飕的,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的意味。我本就一直略微地有些怕他,现在更不敢说话了,何况我很清楚我就是鼓起勇气为来人说情,也不会有什么用处。我老老实实地走回自己的屋子里,点燃了煤油灯,搂着泡泡坐在桌边胡乱翻书,心里有些忿然。门口处说话的声音不大能听得清楚,只听得到来人一直与柳浪软磨硬泡,柳浪的回答永远是“不行”。最后,没了声音,想是来人放弃了,也离开了。
不久之后云戈回来了,先是与柳浪谈了很长时间,接着走到我的屋子里。
“你肯定不是在。”他坐到桌边,很直接地说道。
我马上不装了,扔下书,有些生气地说:“人家不就是想住一晚上么,有什么不行的。这荒郊野外的让人家去哪里啊?万一遇上狼怎么办?”
云戈忍不住笑了:“放心,除非在人迹不到的深山老林,否则现在只有动物园里才能看见猛兽。我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比兔子大的野生动物。”
“那也不能就这样把人赶走啊,不就住一晚上吗?”
“不是一晚上,是几晚上。”
“那也没什么不行啊。”
“好了,别生气了。你听我说。”云戈正色道。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听到柳浪拒绝了求宿的人,便生他的气。看云戈认真的样子,这其中应该是有些缘故的。我收起了表情,认真地看着云戈,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人是来登山的。”
“嗯。”
“你没发现我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嚷嚷登山的事儿吗?”
我回忆了一下:“嗯,还真是。那你们为什么都有登山工具呢?”
“为了这些不听劝告非要登山的人,一旦出事儿,只有我们会去救援。”
“也是,很麻烦。”
“我们劝他们不要上山不是因为怕麻烦,毕竟也不经常出事儿,平时我们轮流上去都是为了捡垃圾。”
“那为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云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也就不到二十年前,这里的居民还只有牧民,后来开始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人过来定居。”
“这里的房子就是你们这样的定居者盖的吗?”
“还真不是,没人知道这房子谁盖的,传说是很早以前躲避战乱来的中原人盖的,后来人走了,房子就空了。牧民们是住在毡帐里的,所以这些房子就这么扔在这儿,谁想住谁自己修,就和终南山里差不多。”
“那后来呢?”
“定居的人跟牧民并不怎么熟悉,但一直相安无事。再后来,开始有登山运动员来了。刚开始来,人生地不熟,凡事儿找牧民帮忙。牧民们人都很好的,能帮忙的一定帮忙,有时候哪怕自己很为难、很吃辛苦。”
“后来呢?”我问,猜度事情起了变化。
“后来,牧民们听说他们是来登山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云极峰是牧民心中的神山,是庇佑自己的母亲,怎么会容忍别人随便玷污?可是这些人并不理会,想的就是战胜大自然、战胜自己。每到登山的人整装出发,牧民在山脚下一片片地跪倒,痛哭流涕,乞求母亲宽恕。可这也阻挡不了那些人,他们受了牧民很多好处和帮助,也没人心软。有人甚至认为牧民很愚昧,都什么年代了,科学都这么发达了……”
“自以为是!”我不屑地说。
“后来牧民们就再也不理会这些人了。”
“那你们呢?”
“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站在牧民一边的,我们跟牧民熟悉起来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是一致的。牧民们基本上不理会登山的人,我们也不主动搭茬,但没到连借宿都不行的地步。只是有些人真的太自以为是了,说不通话。刚才这个人就是。”
“刚才到底怎么了?”
“他说他来登山的。刚开始只是想借宿,柳浪不怎么高兴,但没拒绝他。后来在屋子里坐好了,开始聊天,那个人听说柳浪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又看他体格很结实,就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当向导,陪自己上山。”
我心想,这绝对是踩到柳浪的筋上了。
“柳浪不同意,但那人磨上了,还说可以给柳浪很多钱,最后还说了句‘看你们在这里的日子也挺苦的’什么的。柳浪就火了,把他赶了出去。那人会错了意,马上说可以加价……”
我无奈地笑了:“幸亏刚才我没多管闲事儿。”
“很多人以为来这里的都是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人,又看这里的日子这么苦,以为请这里的人当向导,多给些钱,他们会很高兴。其实这样真是猜错了,在这种地方钱什么用处也没有,而且来这里的虽然没什么豪富,但也没有特别穷的人,都是能在城里活得不错的人。很多人都是大学教师、医生、律师,还有企业继承人和成功的艺术家……”
“不缺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不缺钱才要到这里来。”
“为什么?”
“命里缺钱的人多半光想挣钱了,有钱了也只想更有钱,怎么可能跑这里来。”
我回味着云戈的这句话,很久不做声,云戈接着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的《月亮与六便士》吗?”
我立刻想起了那个在学校操场上匆匆翻完的故事,顿悟。接着,有些惭愧地觉得自己错怪了柳浪。
我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拎着煤油灯送到柳浪的房间里。他没有点灯,就着黑暗合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在生闷气还是想什么心事。他的屋子里没有桌子,只在床边用石头搭了个类似床头柜的台子,我把茶放在了上面,希望他能从中看出我的歉意。
“谢谢!”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语气木然,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在想些什么。我连忙退了出去。
登山者渐渐多了,柳浪依然保持着毫不掩饰的冷淡,该发火的时候毫不犹豫。云戈的语气比较礼貌,但也躲着那些人,附近土石房子里的其他居民们也并不主动与外来者搭话。只有我对那些人有些好奇心,有时与他们攀谈,慢慢地了知道了很多故事。云极峰并不是登山的热点目的地,到这里的人都告诉我,他们不想去那些已经彻底商业化和娱乐化的地方,比如珠峰。
“他们还以为云极峰跟珠峰不一样、自己跟去珠峰的人不一样呢。”晚上聊天的时候,云戈这样说,转而又问道:“你怎么会对那些人感兴趣?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
“我害怕没话硬找话,但如果有个话题就没事儿,我讲课的时候当真是滔滔不绝呢。”我得意地说。
“那你跟那些人说些什么?”
“你忘记我的专业和选题了?音乐人类学、新时代运动,就是这些人。他们也构成一种文化,打探一番,挺好玩儿的。”
云戈笑我:“刚入行就职业病了。”
我偶尔为旅行者们提供一些帮助,慢慢地跟一些人熟悉了起来。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人们很容易彼此信任和依赖,也都有着城市生活中少见的不设防的倾诉**。他们到这里来并且想登山的理由五花八门,其实也千篇一律,有些人是太不顺利了,有些人是太顺利了。太不顺利和太顺利都是人发懵的原因,于是各种批量制造的现代仁波切们就开始开导迷途羔羊,随后,这些受了开示的羔羊们就跑到了这里。
我隐约地劝旅行者们不要去登山,毕竟有危险,但他们却摆出一副坐而论道的阵仗来,真诚地给我上了好几堂关于人生真谛的课程。我听着他们大声赞颂苦难,哭笑不得。正如当初看到油画《父亲》时的迷惑一样,我至今仍然觉得歌颂苦难是一种奇怪而猥琐的感情。观看他者的苦难令人们感到安全与庆幸,究其实,不过是消遣而已。旅行者们在布道中提到的那些歌颂苦难与冒险的鸡汤文章我大多见过,在这几年火爆起来的qq空间和博客里,大把大把的鸡汤被疯狂转载,躲都躲不开,只可惜鸡汤喝太多了也会不消化。
“想出来玩儿就好好玩儿呗,干嘛非要弄出那么多道道来。人哪里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回去了还不是老样子。”我摇摇头无奈地说,“梦里走了千万里,醒来还是在床上。”
“这不高中政治题吗?”云戈戏谑地说道。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高中政治题啊!请你用马列主义哲学解释‘梦里走了千万里,醒来还是在床上’。‘还在床上’是客观事实,是不随人类意志改变的,表明了物质的第一性;‘梦里走’意思是人类意识对客观事实的反映,表明了意识的第二性……我记得当时老师公布的标准答案就是这样的,说老实话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都哪儿跟哪儿……”
我们对视着,憋了很久,最后同时狂笑,我笑得几乎要钻到桌子底下了。
我跟云极峰下的小伙子们相处得熟悉了之后,也会和他们有些话题。我一直都非常好奇他们为什么要隐居在这里,而不是像他们的同龄人那样工作、结婚、生子,为了那些最普遍的理想而奔忙。我猜测或许他们是些天赋异禀的人,在平凡的尘世里有了些感触,想要在这里确证些什么,又或许是有了些了悟,远遁到这里,收敛起一生痴绝,调伏**,冀望修得一片出离心来。我以为他们受到过某种点化,他们的命运会是诗歌与传奇的题材,可当我问起的时候,他们却互相看看,答不上来,想了好半天,唯一的理由是“觉得这里挺好”。
我羞愧地发觉自己真是读书读得太多了,凡事都要找出些高尚的因果来。这大雪山下无人驻守,不拘什么人,想来便来了,倘若有一天想走,走便是了。一切无人过问,又何需论证什么。这里的人对自己的生活几乎都没有什么过多解释,只不过是“喜欢”二字而已。这简单的措辞听起来一副思想干瘪的样子,却是最真实的解释。留在这里的人清清淡淡,唯有旅行者轰轰烈烈,对现代文明口诛笔伐。他们逻辑准确、论述精密、思想深邃,讲起人生真谛来头头是道,也无比艳羡云极峰下的逍遥,只是等到肚子里的鸡汤消化完毕之后他们便要回家去了。
之后的日子里,草原上依然遍布着在标准仁波切和一肚子鸡汤的指导下前来寻找人生意义的人,但我已经对他们没有什么兴趣了。每日我依旧迎着清早的阳光在矮墙边上作法,找到出发的方向,一路看着景色,一路采挖野菜。有时候我也带上体力充沛的泡泡,只是这个处在发育期末尾的小伙子四蹄翻飞疯跑起来的时候,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不时见到附近的小伙子们冷淡地拒绝高价导游的工作,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我安静地牵着泡泡,抓着背篓的肩带,看着那些强壮的年轻人站在一起,沉默地面对旅行者们不断抬高的价码。没人抗议什么,没人指责什么,唯有沉默的样子表明了拒绝的姿态。
我有些同情那些旅行者,他们自以为前来洗涤心灵,一定不理解这里的人为什么对朝圣者如此不友好,也不明白这些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明明活得很落魄,却为什么对动辄几千上万的报酬毫无兴趣。旅行者们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太短了,无法真正地了解云极峰下的这片草原和草原上的人们。在供给充沛的文明世界里,货币是通行尺度,但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地方,它并没有太多意义。
云戈和柳浪再跟这些小伙子们凑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仍然对他们的话题没有太大兴趣,但看着他们的样子,不再觉得他们好笑,而是心生钦佩。众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我默默地在一边把房子里所有的杯子搜集到一起,给每个人倒上一杯茶。那些小伙子们依然与我不熟络,但我把茶递过去的时候,他们会对我温暖地笑起来。
古人说,人类之所以比动物强大就是因为人类拥有社会组织与分工,所谓“此能群彼不能群也”。如此说来,云极峰下这群松散的人面对世界的时候大约是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我也能够想象一旦发生些什么变故比如自然灾害,这里的人们一定是溃不成军,组织不起什么像样的抵抗来,唯有彼此忠诚的人互相掩护着奔跑,或是彼此陪伴着赴死。然而这样的地方也有着真正的人类社会里没有的一些东西,让我觉得这里的生活更加宽广平和。雪山脚下地广人稀,就生存而言大家基本上各自为战,谁也不是谁的资源,谁也不是谁的拖累,谁也求不到谁,这里没有任何外部力量强迫人与人互相面对。我没有什么理由地就更加相信这种基于自愿的情感,可以不打交道的人如果打交道的话,那份感情一定是真的。
我自幼的所见让我无法相信血缘关系能够保障什么,有人认为把朋友看得那么重要是不值得的,认为这些都是白搭,到了关键时刻只有亲人靠得住。这话我其实是同意的,我也可以想象我妈虽然平日里对我几乎没有过好脸,可遇到天崩地裂的关键时刻,她是不会丢下我的。问题是,我活了快三十年了,从来也没遇上过什么关键时刻。即便到了天崩地裂的关键时刻,就算有人肯出来为我拼命,他又有什么能力,又能改变什么。
云极峰下的人们过着原始方式的生活,可并不像原始人那样因为血缘关系而结成天然群落,这里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天然的迷信物。这里也同样不构成社会,没有完备的分工合作或是利益关系这样的强大纽带。这里的人既不是原始人,也不是现代人。所有的人都在约束自己的天性的某一部分,来维护这个脆弱也坚韧的世外桃源,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我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意一定要深到能彼此为对方卖命才是值得珍惜的,倘若今生果真遇到什么性命交关的时刻,我绝不会允许朋友冒着危险为我出头,我自己的命运,本就该我自己承受。想想自幼柔和的白子哥哥和云戈,这世间能有什么恩情比得上一生一世在每分每秒里都能柔声细语。生死关头我自能坦然面对,我更珍惜平常日子里那些对我温柔相待的人。如果平常生活里的每一分钟都可以安然快乐,就算到最后要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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