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雪山 （十一）云极峰下（四）（1/2）

云极峰下的生活虽然艰苦，却安然快乐。人们坚守着这里最简单的准则，彼此无欲无求也从不互相许诺什么，只在平凡的生活里善意而恰到好处地彼此对待，正如我最喜欢的那样。尽管我依然跟那些小伙子们不特别熟络，却没有感觉到被迫跟陌生人每日相对的焦虑与不耐烦。有时候一些最简单的关心和礼物就会让我觉得很幸福，有人看到我的空汽水瓶里永远插着蓝色和紫色的花，来我家找云戈的路上就会顺手采下几朵给我带来，进到房子里一边问云戈和柳浪在不在一边随意地把花递给我，仿佛这不是什么事情。

高大的柳浪还是那样迷离而不苟言笑，低低地垂着眼帘，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目光还是冷冽得让我霎时倒退一步，但一次他从镇子上回来的时候居然带了一袋老式糖果给我。他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我跟云戈正坐在桌边喝茶。他把糖果放在我手边，眼睛却看着云戈，问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随后便转身向外走。我叫了他一声，问他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喝茶。我确定他听到我的声音了，却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径直离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迷惑地看着面前的老式糖果，不知道他从哪里淘来的，也对他的态度有些不解。

“好好享受吧，糖果在这里可是奢侈品。”云戈笑了笑，喝着已经凉下来的茶，“这一定是柳浪特意给你找来的，真不容易。”

“我一直以为他不怎么喜欢我。”我迟疑地说。

“没有，其实他很喜欢你。”

“看着可不像，他都不怎么跟我说话，眼神看上去也老是硬邦邦的，拒人于好几千公里之外。”

“他跟你说的话已经很多了，有时候还跟你开玩笑，你来之前我从来都没见过，他跟我都不会开玩笑。他偶尔看你的眼神可能有些不耐烦，但是马上就会收起来。可能他也知道自己装得不好，今天送一袋糖果给你，大约就是想哄哄你，连带着道歉，只是他不会说出来。”

“为什么啊？这个人好奇怪。”我嘟哝着说。

“当然有原因，你现在看到的柳浪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

云戈却没有回答，而是一仰头喝了最后一口冷茶，放下杯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睡吧。”

我没有再追问，云戈说着站起身来离开了。

我撕开面前的袋子，看着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突然来了兴致，像小时候那样把所有的糖果都倒在了桌子上，然后无聊透顶地把每一种口味的糖果单独堆在一起。十来种口味的糖果最后堆了十来个小堆，我捡了最多的几种，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果然是老式的味道。

我舍不得漱口就上了床躺好，一边焐着被窝一边用舌尖轻轻地舔着牙齿，回味着这怀旧的味道，心里很感激柳浪，也越发地觉得他很奇怪。

平心而论，我很喜欢柳浪，总是很期盼他能口气略微柔和地对我多说一句话，可是他却总是那么冷淡。我不需要时刻被人牵挂，我喜欢顺便的糖果、顺便的柔和，不用那么刻意。这顺便的关怀令我感到温暖，可当它来自冷淡的柳浪的时候，却令我迷惑不已。

第二天早上，我把每样口味的糖果挑了几颗，放到原来的袋子里，扎好袋口。柳浪依然起得很早，懒散地坐在门口的矮墙上，目光迷离地迎着云极峰上的日光与云影。我走过去的时候，泡泡高兴地蹿了过来，柳浪却无动于衷，仿佛没有看到我一般。我伸手把糖果递给他：“你昨天送给我的糖果，味道很好，分给你一些。”

他机械地、毫无表情地说了句“谢谢”，身体却一动不动，眉目低垂，甚至都没有略略地侧过脸来扫我一眼。他长而直的头发依然垂坠在胸前，在微微的风里起伏着，带着飞扬与压抑的样子，遮挡着那张北方汉家男儿英挺忧郁的脸。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转身离开。片刻之后，我刚要走，他忽然问道：“你很喜欢狗是吗？”

我收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嗯，很喜欢。”

“为什么？”他又问，“泡泡长得那么像狼，一般人看了只会害怕……”

他这样说着，却仍然懒得看我一眼，而是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阳光十分温暖，凉爽的微风自云极峰上沉降下来，带着雪的气息，沿着地面蔓延铺展，轻轻摇晃着我们脚边那些开和半开的野生的花朵。

我犹豫了片刻，在矮墙上坐了下来。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喜欢狗狗，柳浪如此一问，我索性很认真地想了想，也大约地能够想明白那是为什么。只是，柳浪的样子让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听我的回答。

我迟疑着没有说话，柳浪也沉默着，没有催促我，也没有其他的表示。我觉得有些局促，过了很长时间，才打起精神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门现在听起来有点儿奇怪的课，叫思想品德课。”我缓缓地说。

这句回答其实跟柳浪的问题没什么关系，但他仍然平静地回应了一句：“嗯。”只是我听不出来他的语气是耐心还是无所谓。

“有一次上课老师讲了个故事，说是唐朝有个叫萧颖士的人，为人狂傲。一次外出，对一同避雨的老者十分无理，后来才知道那老者是当朝宰相，自己以前求见多少次都没见到。萧颖士写了信道歉，老者说，你若是我儿子，‘当庭训耳’。别的我不知道，‘过庭训’的典故总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呢？”

“然后就跟着记住‘萧颖士’这个名字了。长大以后想起来了，就找了书来读。这人有个毛病，脾气上来了管不住自己，非要打人，身边的仆人都被打跑了，只有一个老仆，自他小照顾他，不肯走，每次都被打得死去活来。有人劝老仆，说我们伺候谁都是伺候，你干嘛伺候这么个人。老仆说，大意是，你们伺候的都是凡夫俗子，不似我家主人，天生的才学，无人能比。我就想伺候他，打死也乐意。”

“然后呢？”

“然后就真的打死了。”

“真的打死了？

“是啊。老仆上了年纪，常年受伤，躺了些日子，死了。后来萧颖士知道了老仆昔日说的话，十分痛悔。自己一生都觉得无人赏识，想不到唯一个看重自己的人，却偏偏被自己打死了。萧颖士过了不久也死了，临死命将老仆迁来葬于一处。”

“你还没说到狗狗呢。”柳浪说了这句，之后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了。阳光刺入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有些散乱，神色平静，可我终于能够看出来，他是在认真地等着我的答案。

我对他笑了笑：“你看，世人都觉得自己要求不高，我不就要一个懂我的人吗？我就想要一份纯粹的忠诚，怎么就那么难？其实真的就这一点儿要求的话，养一条狗就可以了。你的狗会绝对地爱你、疼你，绝对地忠于你，为了你他可以奋不顾身，命都可以不要。可是有多少人会珍惜和感激呢？其实人们只在乎有钱有势的人赏识自己，若只是个平常之人，老仆那样的，或者自己的孩子，或者自己的狗，总之那样的弱小者，他们的忠诚，有几个人会在乎呢？男人们都希望被赏识，可真正在乎的只是被当权者赏识。女人们都说只要男人真心爱自己就行，可最终梦想的，还不都是被微服私访的皇帝看上。人都是贪心的，心里真正想要的，哪有嘴上说的那么单纯。”

“老师为什么给你们讲萧颖士的故事？”

“思想品德课么，教育我们要懂礼貌。”

“老师其实是想告诉你们，要夹着尾巴做人，跟谁都别拽，否则糊里糊涂得罪有势力的就麻烦了。”柳浪冷冷地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是啊，一听说自己慢待的是宰相，立马写信道歉。横不横，看对方是谁，跟礼貌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喜欢狗是吗？”柳浪又把话题拉回到问题上。

“嗯。只要一只狗陪着我，我还觉得感激他，还想保护他，我就能知道，我还没有变得那么恶俗贪心。这样我才敢爱我身边的人，才觉得我真的能很纯粹地爱他们，而不是图谋什么。”

“一个故事让你想到这么多吗？”

“嗯。”

“你从小就这么敏感吗？”

“这样算是很敏感吗？”

“算。”

“那好吧……”

柳浪再没有说话，他看了我很久，又转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的云极峰，泡泡一声不发地卧在我们脚下。我等了很久，直到确定柳浪不会再对我说什么了，转身回了房间，站在昏暗的光线里，透过窄小的窗子看着外面。

云正从云极峰的裂隙中汩汩溢出，仿佛是峰顶上的白雪幻化而来，缓缓地凝结出形状，却又迟疑着，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很久，或是风起了，那些形状便在高高的峰顶处轻轻地回旋起来，一时云去，一时云归。

傍晚，太阳的光辉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点地隐匿到云极峰深处去了，黑夜开始抬升与合拢。我把目光收回来，发现柳浪已经离开了，而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是在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