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雪山 (五)终南山居(2/2)
“带着你所以没有走得太快,如果我自己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快到了。不过,一般人到这里就走不动了,看你干巴巴的体力居然还很好。”
我笑了笑:“我是干巴,可是我也轻啊。”
谈笑了几句,我们又上路了。小径依然崎岖,但我能感觉到我们是在下山。想到这样也不过是走了一半多一点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好奇地问云戈。
“呆着。”他很干脆地答道。
“认真点儿。”
“没不认真啊。这大山里能干什么,在这里不就是呆着么?”
我想了想也对,没再追问。在来时的车上,云戈在短信中告诉我他在终南山中“与几个隐士为邻”,我便知道,他并没有把自己当做隐士,自然也不会像模像样地告诉我他在这山中修行。既然如此,大约“呆着”是唯一准确的措辞了。
我们又花了很长时间穿过了刚刚在山腰上看到的深谷,之后,小路又开始攀升。我陆续见到了一些简陋的房子,大多依山为墙,援木为椽,用石块和砖头砌成,开着窄窗,狭小幽暗。也有些房子盖在相对开阔的地方,阳光充沛,屋前的草地上开满了野花,奢侈一点儿的话甚至还会有一道象征性的围墙。只是走了很久,一直没怎么见到有人。
“这就是隐士们住的地方吗?”我问。
“嗯。”
“看起来这里的生活很苦。”
“这些已经是不错的房子了,有些人住在洞府里。”
“洞府?”
“就是洞。”
“那你呢?”
“看那里!”云戈抬手指着前方,“就那里。”
不远处有一幢单薄的小房子,在几棵树木的掩护下孤落地站立在斜阳下的草坡上,涂抹着黄泥,露着里面的砖石,屋顶瓦片凌乱,有些地方覆着枯草,看上去有些破败萧条,但也足够遮风挡雨。我仔细打量的功夫里已经靠近它,房子外面没有任何墙、篱笆或是与势力范围有关的标识物,跨出门槛,一步便是山中。
我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
“到家了,进去吧。”云戈在我身后说。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黄泥砌成的火炉。手造的炉子很难特别精致,建造者的手印还密布在熏得焦黑的炉膛内外,炉子的形状大小倒是跟我小时候家里的火炉一模一样。这熟悉的小火炉立刻令我欢喜起来。房子里面是个套间,两间很小的屋子被一道不到两米高的土墙隔开,上面通着,土墙上简单地开着一道门。屋子里面只有粗木拼起来的床,桌子是三块粗木板搭起来的,看上去似乎不太结实,一些零碎物事简单地堆在屋角。
“是不是很像我们的废屋?但是更废一些。”云戈笑着说道,“里间让给你啦!”
“嗯,是很像……”我做梦般地说道,“你特意盖成这样的吗?”
“不是我盖的,原来就有这么一间破房子,空着没人,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而已。”
“那是谁盖的?”
“不知道什么年代的隐居者吧,第一个主人住够了就走了,谁再来谁自己收拾。这儿的房子大多都是这样,山里也没什么产权之类的说法。”
云戈又指着窗外:“往那个方向,下了坡没多远,就有水源,我和几个住山者的耕地就在那里。”接着又指着门外:“往那个方向走得远些有很大的果园,再远就能看见人家了。”
屋子狭小局促,房梁很低,我站在屋中尚可,可是衬着云戈的身材,着实矮小得有些可怜。每当云戈抬手指向外面的什么地方,我都担心他的手臂会狠狠撞到哪里。
“你小心撞墙。”我说。
“放心!”云戈狡黠地回答,“不会的,你看这里。”
他指着地面,那上面用白灰之类的东西画着一个圆圈,可能时间有些长了,加之踩踏,边缘已经模糊不清,但大致形状还是看得出来。
“这是什么仪式吗?有什么讲究和说道?‘不会撞墙符’吗?”我笑着问。
“对啊,就是‘不会撞墙符’。我量好了画的。只要站在这个圈里,随便怎么指手画脚,肯定哪儿都撞不到。出了圈就不好说了……你估计没事儿,我准撞上……”
“……你还真聪明。”我忍不住地笑了。
“撞出来的。”云戈自己也笑了。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云戈点起了蜡烛放在桌上,给了我一些干粮。我不大看得出那到底是什么,也尝不出味道来,可是走了一天路,饿得狠了,就着一点儿热水也硬生生地啃下了肚。休息片刻之后,我感到了些无聊,趴在桌上研究起眼前的蜡烛来。
在昔日的原野上,白天读书一律临窗摄取阳光,虽然有电灯,可夜深后就没有电了,只能依赖蜡烛。难过的时候,我特别害怕光亮,至今都记得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不远处的烛火轻轻摇晃的情景。后来,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彻底习惯了灯光照明,即使白天也是在台灯下工作,在阳光下阅读的感觉早已不记得了。在这寂静的终南山中,眼前跳动的小小光明让我有些激动,唯一不同的是我记忆里的烛光要明亮许多,我从不记得在烛火下有什么费事的感觉,可眼下的这一点儿照度让我觉得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穿针引线做女红就更加不可能了。
“我怎么记得小时候的蜡烛很亮呢。”我茫然地说道,“我记得在蜡烛底下干什么都很方便啊,现在怎么觉得这么暗干什么都不行呢?还是我记错了?”
“不知道,我小时候很少用蜡烛,不过也就是这样的蜡烛啊……会不会你小时候点两支?”云戈说着又拿过一支蜡烛,用手把棉芯捻起来,凑到火苗上点燃,用烛泪把它粘在了桌子上。可我觉得两支蜡烛的照度依然远远不够和做针线活。
“我肯定没点过三支……”我说。
“算了,别费脑子想了,反正你也不用在这里学习。今天很累,睡吧。”
“这才几点就睡啊?”
“不睡觉点着蜡烛聊天,一个月的蜡烛不够三天用的。睡吧,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云戈笑着说。
我只得同意了。云戈吹熄了一支蜡烛,走到门口,回头来看着我:“刚换了个地方,你可能会睡不着。要真的睡不着的话,别一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我跟你就隔了一堵墙,你叫我一声我就能听到。我起来陪你说说话,就好了。”
“好。”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了。
我脱下衣服,临上床之前吹熄了另一支蜡烛。
这个时间想睡着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夜里温度很低,好在裹着睡袋并不觉得冷,我打算就这样滚来滚去,直到酝酿出睡意来。天空上或许是有些阴云,从窗口向外什么也看不到,我只得又把目光收了回来。我忘记问云戈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定居的,以及打算呆多久。这里的生活定然十分艰苦,我有些心疼他,又觉得这样很自以为是。
山中十分安静,我跟云戈之间隔了一道布满裂缝的破旧木门和一堵马马虎虎的墙,但我听不到他那边有任何声音。我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像我一样醒着,睁着眼睛看着黑暗,胡思乱想。
进入山中只一天,外面的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工作和考学变得无所谓,眼下我心里想的,只有云戈。他谈笑自若,说“晚安”的时候口气依旧那么柔和,注视我的目光依旧坦然,我却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害怕他问我什么,可是也期待他问我,我想要给他一个解释,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来时的路上我一直心不在焉,想要好好看看山中的景致,却一直忍不住地想着心事,想要好好想想一旦云戈问起我要怎么回答。到最后云戈什么也没有提起来,令我松了口气。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真是幼稚。云戈从不是像我这样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他是不会一边涉河攀山一边问我什么问题的。整整一个白天,只是我自己心虚罢了。
我睡不着,山中的寂静令我无法忍受,我很想轻轻地叫一声云戈的名字,让他陪我说些什么,可是不敢。每一次在一起聊天,我们两个人都在很刻意地寻找轻松的话题,很刻意地避开什么,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停地想起白子哥哥,想起呼伦贝尔星空下的雪野。我们总是同时陷入沉默,又同时开口,见打断了对方的话,又同时不做声。
我们很久没有深谈过了,彼此都在等待,也都在隐约地畏惧。眼下云戈跟我只隔着一堵墙,不过一臂远的距离,可这近在咫尺的伙伴也同样地远如天涯。
夜深了,我依旧毫无睡意,狭小的睡袋像个柔软的棺材,我干脆爬了出来,穿上衣服,踱步到了窗前。
所谓的窗户只是几根竖着固定在墙里的树枝,平时挂上块儿布挡着。我拨开那块儿布,像个囚徒般隔着几根栏杆向外看,立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不远处——既不很高也不很远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及的地方,满月的暖金色光芒映照着整个天空,群山的轮廓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如丝线般分明,峰顶的树冠在夜风中的每一次摇摆都清晰可见。斜对面的半山腰上,巨大的石质山体裸露着,被月光照耀得雪白,每一道缝隙与沟槽都如白昼里一般清晰。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光芒万丈的月亮,它如太阳一般行经天宇,普耀人间,流溢着逼人的火彩,可是它也幽若而不夺目。我不错目地仰视着,看着它如同暗夜里的君王般俯视着寂静的群山。它的光芒平静地倾泻下来,群星被遮蔽,唯有北斗七星与北极星冲破浓烈的月光,在一片光明里闪烁着。
我告诉自己,放下。
这里没有公鸡,第二天叫我起来的是云戈。我揉揉眼睛,看到外面天还黑着。
“讨厌的家伙,大半夜就起床。”我嘟嘟囔囔,伸手摸出了枕头下的手机,按了键子没反应。
“没电了。”我懊恼地想,“这下麻烦了,这里肯定没地方充电。”
“几点了?”我大声问。
“这个时间差不多五点半快六点了,天很快亮了,起来吧。”云戈在窗外说。
“开玩笑,这个点儿我经常都还没上床呢。”我小声地说,但还是爬了起来,估计这个肖云戈是不打算允许我再睡下去了。我披上衣服走出小房子,沮丧地说:“手机没电关机了。哎,打从你给了我这个手机以后我所有的手表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这下可好了……”
云戈却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在这儿你又不用掐着时间上课,掐着时间下课,被追得像只兔子似的。看看日头大概能分清上午下午就行了。”
我想好好反驳一下这句公然轻慢时间观念的狂言,几秒钟之后识相地收回了这个打算。我用昨天晚上吃过的东西又一次填饱了肚子,还是没尝出来是什么,然后跟着云戈出发走向房子北边的坡下。我能够察觉到日出,虽然云层遮蔽着初升的太阳,但天色很快地明亮了起来。
云戈所说的耕地在坡下几百米远的地方,面积很大,临近不远处有一泓深绿色的潭水。我们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两个人了,正就着微光从潭边汲水过来浇灌土地。云戈跟他们简单打了招呼,也开始做同样的工作。
“我干什么?”我问道,“还有桶吗?”
“你打水效率太低了,自己随便在这附近转悠吧。”云戈说道。我看了看他手里那个大号的铁桶,知道自己在这里也确实没什么用处。
“下次我自己拿个小桶来。”我说。
天光从峰峦的一个小缺口里照射进来,一根根的红色光线像牵在纺车上的棉线一般清晰。我就着光线站在云戈他们汲水的地方,那是一个在几株参天巨木遮蔽下的隐秘的深潭,潭水静定,清澈如眸。铁桶抛入水中的时候,潭中激起涟漪,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的脚边铺满了茂盛的匍地植物,它们的叶子舒展着,极细小的水滴密集地凝结在叶脉与绒毛上,在清晨寂静模糊的光明里如同斑驳的微霜,沁凉的空气里充满了草木潮湿的味道。
我挽起裤腿,在饱含露水的草坡上跑了几个来回,身上的寒冷彻底褪去。云戈的两个伙伴跟他道别离开后,我跟云戈一起坐在了垄头的一堆松软的土上。我把卷起来的潮湿的裤腿放下来晾着,使劲地活动着冻得有些麻木的脚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正把无数的浅金色光芒抛洒下来,浮云正在我们头顶散开。被灌溉过的植物舒展挺拔,洁净而充满了水分,看着令人心生欢喜。
“我猜你会喜欢这里。”云戈迎着太阳、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只除了临近没有村子和庄稼以外,这里跟你小时候的家很像。”
“你怎么找上这里的?”
“听说终南山里有上千名现代隐士,我就想来看看热闹。刚进山的时候看到些城里人特别是画家盖的宅子,这些人都号称隐士;再往深山里走,就看到穷得什么也没有的隐士了,我觉得这才叫隐士。呆了几天,挺舒服的就不想走了,又想起来这个夏天你也没事儿。”
“你怎么没跟那两个朋友那样穿一身道袍再绾起头发插跟簪子呢?”我问道,同时想象一下一身道士打扮的云戈,忍不住好笑。
云戈也笑了:“我弄成那样准得被你笑死,再说我又不是隐士,只是暂时在这里。住山者每天都要干活、走山路,宽袍大袖的不方便。”
“我以为隐居山中的人都会披着飘逸的长发,穿着麻布仙衣,每天在林中奏琴习字呢。也说不定会在瀑布底下品品茶、弹弹琴,对个诗什么的。”
“那是古代的士人,官场上混得再背,跟老百姓比还是有钱人。不想当官了,跑过来建个像样的院子,养几个侍妾仆从,伙着另一帮有钱人啸弄山水。你看这里的日子,没人伺候,还想穿麻布衣服?干俩小时活儿就脏得洗不出来。没有仆人,难道你自己穿着袍子把琴棋书画和茶杯茶碗茶炉搬到瀑布底下啊?这地方,就牛仔裤和破背心最实在。来这儿是因为不想受城里的气,非要穿成什么样儿的话,不是又要受山里的气了。”
“好吧,我承认你说得对。”
云戈拍了拍我的肩膀:“小狼,别老联想古人说的那些话,我就是想跟你一起找找小时候的感觉,过几天乡下的逍遥日子,就当旅游换心情了,不是隐逸山林、参禅悟道。没钱也不跟外面的世界打交道的话,在这里只能隐,逸不了。”
“这个我知道,我最近在研究这个,刚刚写了研究报告给导师。”
“哦?那你说说我听听。”云戈立刻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已经选好了博士论文的题目,新时代音乐。你知道新时代运动吧?”
“知道,最早在美国开始的,反对物欲,追求心灵宁静什么的。”
“我最开始知道是大学的时候,感觉挺浪漫似的,所以就一直比较关注,可是琢磨多了,发现人哪里有那么容易藏起来。你可以扔了万贯家财不要,到这里来隐居,可是在这里能住下来,还不是要靠着之前挣到的百万年薪盖起的草堂,还不是要有外面印刷的佛经、外面制好的红茶、外面供应的吃穿日用。出世的资本是要入世去挣的,既然如此,隐不隐的能有多大区别。谁能真的逃离这个世界、真藏起来的,真正隐士的苦日子能有几个人受得了。云戈,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不喜欢陌生人,但我现在没有那么厌世了。我会好好地活着,果真到了必死的那一天,也不会留恋什么。我找个地方弄个小点儿的桶,每天来跟你侍弄这里的地,在山坡上跑跑步,晒晒太阳,聊聊天,过几天不用学习的松散日子。等过了这个夏天,开学前我还要回去继续上课,好好教我的学生;我还得继续写文章,好好想问题;明年这个时候,我还会去北京参加考试。”
云戈侧过脸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接着伸出手来搂着我的肩膀,用了用力,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小狼,你成熟了,真的。”
我也伸出手来抱着他的肩膀回应他:“云戈,你教教我,要怎么在这里生活。我找找乡村的感觉,离开这里回到城里,我还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不会再怀念这个地方。”
“好。”云戈清楚地说道,“记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跟着我,自己乱跑容易迷路;山里的水看着干净,但可能有虫卵,尽量不要直接喝;不要随便掀开石头之类的东西,因为下面可能有蛇或者蝎子;蘑菇之类的东西不要随便吃,因为可能有毒;过不了几天这里就会遍布一种双翅目带刺吸式口器的小型昆虫……”
“你是说……”
“没错。”云戈抢在我的话前面点了点头,“到时候日子会比较难过,你得忍着点儿;这里洗澡什么的不方便,你得忍着点儿;吃得非常简单,也得忍着点儿;还有,一段时间以后你会觉得无聊,做好准备……”
“忍着点儿。”
“对。”
我点了点头。晴空里飞坠下来的阳光给了我信心。在云戈的指点和鼓励下,我的山居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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