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十三)在呼伦贝尔雪野上(2/2)
“外面好冷。”我模糊地回答。
“我们去看星星。”他又说道。
我立刻清醒了一半——是的,星星!我有多少年没有再见到清澈的夜空里沉默辉映的群星了?我早就忘记了比对星图熟知的那些星座与恒星的名称,甚至都已经不记得银河的方向;我曾经无数次看到冬季的北天星空中耀目的天狼星,而今也早已对它的光芒毫无记忆。城里的天空唯有启明星升降,锲而不舍,其他的,早就再也见不到。
我立刻爬起来,摸着黑利索地穿上所有的衣服,又摸黑开了门。云戈几乎没有等到看清我,一把抓起我的手,走得飞快。拐了几个弯,走了一段路程,我们略微地远离了村落,踏入齐膝的深雪之中。
我抬起头来——看哪!这星空壮丽!它不摄魂,它不夺魄,它像岁月在昆仑古玉上留下的密集伤痕,静静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地忠于自己永恒的光辉。此刻,宇宙像一个人深深的瞳仁,一无所有,也无所不有,星光正从那里柔和地披洒下来。雪野被照射得四下明亮,月光幽若,天边的银河像无数匹骏马般纵逸奔涌。
云戈牵着我的手,带着我默默地走向雪野深处,直到站定,我们身后略远处是稀疏但温暖的人间灯火。四野寂静,深寒入骨,群星在我们的头顶如流光般旋转。
云戈面对着我,长久地凝视着我,目光柔和而坚定。
“小狼。”
“嗯。”
“你还记不记得,除夕夜看焰火的时候,我说过今年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嗯,记得。”
“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
“嗯。”
星光正洒落下来。他看着我,伸出手来,张开五指。
“我在美国的时候就找人做好了的。一直放在钱夹的角落里,随身带着。怕弄丢了,还用透明胶粘得牢牢的。”
他的手心里有一枚银色的指环,细细的,在星光下发出微微的反光。
我凝神看着他。
“小狼,我们在一起吧。”他很清楚地说道。
见我茫然,他轻轻一笑:“我知道这很突兀。我不是在向你求婚,只是希望我们可以在一起,我甚至都不敢用‘恋爱’这个词,因为我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对哪个女孩子说过这样的话,除了你之外也没有跟哪个女孩子离得这么近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恋爱的感觉是什么。这样是不是就算爱上你了,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想和你在一起,别的,比如结婚,以后再做决定,好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光温润如玉而又充满了灼热的期待。
我立刻不安起来,很后悔刚才为了睡觉而喝了那么多酒,结果还是没睡着,却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云戈对我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却要费很大力气集中精力才能弄明白。我愣愣地看着他,拼命地推动脑子,想要弄清楚自己的感觉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从没有从云戈身上看出过丝毫的端倪。是啊,我们长大了,跟小时候不再一样,成年以后整天在一起、彼此完全信任,多半会意味着什么,可那是什么呢?云戈是安然稳重的男人,我承认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那感觉跟我和闺中密友或者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不一样的,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可是,我对这一起长大的英俊的鼓手真的毫无感觉吗?说话的时候云戈不时会拍拍我的肩膀,或者走得急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虽然仅此而已,但仅此,对我来说他就已经和世上所有别的男人都不一样。我不能想象我可以容忍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对我如此亲昵,可是当云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或是拉着我的手时,我却觉得很自然,也很温暖。但现在我也迷惑,毕竟我们自幼就是如此。
我习惯了我们现在的样子,尽管目光无意间相遇的时候也有些隐约的意味深长,很多时候也要搜索枯肠地寻找话题,尽管我在安静的房间里看到云戈时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慌张,匆匆地便躲开,可我不想改变这一切,也害怕改变。我畏惧任何改变带来的不确定的未来,害怕任何贸然的举动会让我失去已经握在手中的东西。我已经失去得太多,我不能再承受失去生命里最后的、唯一的肖云戈。
我的脑子乱到了极点。小时候写作文我曾经吹牛说自己将来肯定酒量很大,可草原上的酒令我完全招架不住,我头疼得厉害,还有些恶心。我做着深呼吸,不停地努力想要驱散酒后的眩晕与压抑,用剩下的一点儿意识仔细地回想一切。可我的脑子就是沉沉的转不动,只能来回地把相同的几句话反复念叨,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我想了很多年……”隔了很久,云戈轻轻地说,依然执拗地直视着我。
“很多年……”我近乎梦呓地接了一句。
“是,很多年。真的,小狼,就在泡泡死的那一天。”
我心中陡然一凛:“泡泡……死的那天?”
“是啊,在那之前,我也从没有想过什么。”云戈微微地皱着眉头,似乎也不太愿意那样详细地回忆某些情景,“泡泡死的时候你没敢看,躲进了小仓库,缩在一个角落里。我抱起你的时候,你浑身都在颤抖。”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场景里,有些畏惧地把眼光转向了别处。我想阻止云戈,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可也想要知道过往的一切。我矛盾地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远方的黑暗。
“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你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充满恐惧。后来我们去废屋的路上,你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当时非常紧张,但不敢问你什么。小狼,从那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发誓一定会一辈子保护你。我知道‘保护’这词听起来很傻也很自大,你不是内心柔弱的女人,不会稀罕男人的保护。可随你怎么想,作为男人,我就是想好好保护你,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整个人都变了是什么意思?我没觉得我有什么改变啊。”
“你自己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之后,你再没有跟人打过架。”
“我长大了,不想再到处跟人打架了。”
“不是的,小狼。那之前你所有的愤怒都指向别人,所以你跟阎捷打架,跟所有欺负白子哥哥的人打架;那之后你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自己身上,宁可狠狠地在树上把自己打到骨折,也没有去找沈之怡算账。你的愤怒可以宣泄出来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但那之后,你真的完全变了。后来我一直忍不住想,你连这最后自我保护的屏障都没有了,以后只有我能保护你了。”
“我……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过。”
“我没告诉过你,你当然看不出来。”
我无措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蓝色和白色,那是夜空、星光和雪的颜色。你喜欢雪,喜欢雪野上的深蓝色天空里一闪一闪的星星,如果有人向你求婚的话,你希望会是在有雪和星星的地方。你的话我一直都记着,可现在雪也少了,星星也看不到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找有雪又有星星的地方。阿妈临终前嘱咐我,要我送她回呼伦贝尔。小狼,或许阿妈就是上天派来给我这个机会的……”
我心如刀割,默默无言地看着熟悉而陌生的肖云戈。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可这并不能让我得出结论,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点头,还是摇头。有些东西我不能舍弃,有些障碍我无法跨越。云戈没有催促我,只热切地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冻得近乎麻痹,最后狠了狠心,轻而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云戈一怔,似乎没有听明白。
“不,不行。”我重复了一遍。
群星的光泽刹那间从他的眼眸里消散,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又睁开眼睛,忧伤地看着我:“小狼,很多年以前我们就失去了泡泡,那时候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比我们兄妹几个好好在一起、好好相爱更重要。到了后来,白子哥哥也走了,剩下我们两个,现在连阿妈也走了。我们能失去的都失去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在一起。失去白子哥哥让我很痛苦,但我没有颓废,因为我还有你。我越想念白子哥哥,就越想好好地活着。小狼,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珍惜我爱的人……”
硫酸一般的痛楚在我心中奔涌,可我没有流一滴泪,只是执拗地站着,执拗地沉默着,我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如此决绝。多年以前,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我曾经这样对小况说过这个“不”字,那时候我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心肠原来如此坚硬,但我也还是想不到,即使是对云戈,我竟然也可以如此狠心。
星光流转,我们站在雪地里,彼此相对地沉默了很久,最后我无法忍受,想要转身逃走。云戈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我,幽幽地说道:“小狼,你别走。我不强迫你,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现在我们至少可以好好地看看星星,好吗?”
他的手如此有力,我分毫也动弹不得。我知道如果我执意要走的话,他一定会松开手,但我无法再拒绝他。我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仰望着久别的星空。这雪原在我们周身沉默着,就像旧时冬日里的原野,群星喑哑,寂静的夜晚唯有风声入耳。天空中浮云散尽,无数星辰小心地看着人间,辉光聚结,像一颗颗亮得刺目的眼泪,闪动着,仿佛马上就要跌落下来,坠入我眼前的深雪之中。我看着,心悸不已。
过了很久,云戈问我:“是不是冷了?”
“还好。”
“我冷了,咱们回去吧。”他说着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回到毡房前,他像之前的二十五年里每一次送我回家那样,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
只是这一次,我觉得他真的离开了。
我回了毡房,掩好门,又躺了下来。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
我翻滚了很长时间,酒力未退,却依然无法入睡。被子里一直很凉,怎么也焐不暖,我冷得有些颤抖。耳边一片寂静,眼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我感觉不到花花世界的存在,反而怪怪地觉得,就算此刻我身临悬崖,自己也不可能知道。我不知道凭什么相信自己不是翻滚在悬崖的边上。
黑夜慢慢挤压了过来,吞没了我所有的意志。寂寞是那样地可怕,像无数细小的蚂蚁,一点点地吃掉我的皮肉,一点点地啃进骨头里,直到最后,我的身体被吃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
我握住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拧了一下,痛楚瞬间袭了上来,接着像涟漪般地徐徐荡漾开来,一直散射到右臂。疼痛令我确认自己是存在的。我的怀里空空荡荡,我的皮肤极度地饥渴,就像一个婴儿永远期盼不到父母的拥抱那般地饥渴,我疯狂地想要搂着些什么。最后我脱下了衣服,卷成一卷,搂在怀里。我本来已经很冷,但没什么,这样也只不过是更冷一点儿。
我冷而不清醒,模糊地、不停地想着我是不是后悔,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补救。云戈的身体是那样结实而温暖,在他身边我再也无需畏惧寒冷。他就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不过十几米远的另外一间毡帐里。或许他也还没有睡着,就算他睡着了也没关系,我只消走进他的房间,唤醒他,告诉他我刚才不过是喝得太多了,又或者找些别的借口,甚至只是告诉他我改变主意了。无论什么理由,他一定会接受。我听说有很多女人自以为爱上一个男人,只是因为自己太过寂寞和软弱,我一直担心自己会如此这般地便糊里糊涂地接受一个人,可是现在,我多么想软弱一次。
我这样想着,不停地下着决心,却一直都没有动,只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衣服。
过了很久,天光有些亮了,亮得很缓慢。我走出毡帐,抬头看看,月亮低低地悬垂在西边的天上,聚射着明亮的辉光,四周的月晕投射在幕布似的薄云上。月晕正中裹着的月亮像是虹膜中的瞳仁,我长久地仰望与凝视着,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剜出来的巨大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
日出后不久,夜间飘散的雾霭又聚集了起来,太阳淤在一片模糊的云影里,低低地悬垂在我们的眼眉上。我还是昏昏沉沉,酒力已经消退,我现在打不起精神来是因为一夜未睡。我茫然地看着云戈,他利落地做着一切出发前的准备,毫无异样。我有些怀疑昨夜的事情到底是真实地发生过,还是我的幻觉,抑或只是昏睡中的梦境。
“没睡好吗?”他淡淡地问道,淡淡地关切道。
“根本没睡着,上车补吧。”我无奈地说。
云戈无意间看了我一眼,我竟然霎时慌乱起来,但他随即又接着忙原来的事情了。我站在一边看着他的身影,怎么也弄不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被失眠与寒冷折磨了一夜,筋疲力尽,现在我多想走过去,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告诉他:“云戈,对不起,昨天我只是喝多了,现在我后悔了……”可云戈从容不迫的样子令我依然疑心昨夜只是一个梦境,那梦境轻飘飘地打着滑,那般地真实,也那般地不真实。我不敢开口。
回程只有我跟云戈两个人。出发的时候,我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云戈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用自己的大衣把我结结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车都冻透了,开了暖风一时也暖和不起来,你小心一点儿不要感冒了。”他说道,就像平常一样。
“算了,真是好奇怪的梦。”我这么想着。
云戈停了下来,看着我,突然俯下身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我。他把脸庞埋进我散开的头发里,我听到他近乎窒息的呼吸。我不敢动,不敢挣扎,也不敢问他什么。过了很久,他松开了手,拉过安全带扣好,没有说一个字,关上了车门。他绕过车头,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坐好,关上门,系上安全带,把两只手放在了方向盘上,接着,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无数往事沉浮。
他只深深地叹了口气:“小狼,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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